他并非先权衡利弊,该不该接,而是本能地先想着去接,只苦于找不到借口。
萧长安昂然道:“我便为他提供操作的办法,为了不正面抗旨,我建议东宫不必以他名义去接,只需我出面打着乐府旗号,接我们外出采风的女官回城,即便是司空照,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也不能将你拒之城外。”
他再道:“而且,我还为了坚定太子违抗他父亲旨意的决心,帮他找了个极好的理由,好安慰他脆弱的良心。”
阿秋不解地道:“那是什么?”
萧长安道:“我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对太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明君。而太子可知,陛下何以成为一代明君?”
他不等阿秋提问,便自问自答道:“因他得到了少师的襄助。而同样的,太子若想成为未来的明君,只需得到一人襄助即可。”
他忍笑道:“就是少师的传人,阿秋姐姐你。”
阿秋回过神来,再严肃凝重的心情,亦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心绪复杂地道:“这么扯淡的理由,他也肯信的。说服常人,须动之以利,晓之以情;可太子师兄是恰好相反的,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然后再随便你编造一堆符合功利的说辞出来,好说服自己这是符合帝王之道的。唉。”
她此刻是建章政治集团全面排斥的人,太子若真为自己前途考虑,至少此刻就应该尽量别与她沾上任何关系。
萧长安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对太子称呼的转变,笑道:“所以你更加要好好地辅佐他,不可离开,以免这么善良的殿下被我这个恶人教唆利用,让大衍的锦绣未来功亏一篑才是。”
阿秋听得他言外之意,终于抬起头来,向车前方道:“小萧,说句实话,你真的希望我回来么?”
此刻的建章,多的是人不想要她回来,否则也不会出现司空照拦门一幕。即便宫内还有人如安公、孙内人等,出于私人情义是望着她回来的,却未必是希望她以顾逸传人的身份回来。而萧长安,若他要与她为敌的话,她宁可他尽早挑明,也不愿多受他的恩情。
萧长安微微一顿,随即轻快地道:“我希望你回来,但我不希望顾逸回来。”
阿秋亦心头一滞。
顾逸,他是不太可能再回来了。可她若以少师传人的身份存在于大衍的权力中心,又何尝不是替顾逸继续发挥他的影响力。
她已经知道萧长安的野心便是取代顾逸,而萧长安此刻也明确表态,他不在乎她回来,但他在乎顾逸,因为那是他必定要取而代之的人。
阿秋想到厉无咎还有顾逸,对萧长安所有作为的刻意包容,涩然道:“小萧,是否我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若师父没有选择我做他的传人,你是否会和他相安无事,设法留在他身边,直到他对你倾囊相授,而你便可以顺利成为下一任帝师?”
萧长安未料到阿秋竟能将他心中所思所想,如此清楚地说出,他亦是微微一滞,而后微笑道:“假设没有意义,且我并不想要一个没有你的假设。若非要这般问的话,是的。若没有你,我和顾逸会相安无事,但有了你,这便变得不可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就是这般。”
他立即补充道:“但对你,我永远会站在你一边。因为,无论你信不信,”他苦笑道:“我比你更想看到一个完整的南朝。若要一统天下,战火连天哀鸿遍野的烂摊子收拾起来更为费力。相信我,能用政治解决的,我也不想用武力。”
阿秋几乎想叫出来,那为何她就可以,而顾逸不可以。
但自萧长安的话中,她已然隐约明白了这答案。
萧长安视她为自己人,虽然这毫无依据。但顾逸不是。
牛车忽然停住,不再向前。而车帘已被挑起一半,是萧长安伸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来,要扶她下车。
他的语气仍然是那般的轻快和温和备至,仍会令她想到他们初识的情形,仿佛她在他眼中,仍然是那个盈盈细步,弱不禁风的舞伎。
“东宫到了,姐姐小心脚下,我扶你下来。”
阿秋入宫至今,尚是首次进入东宫。远远便可见“观澜殿”三个大字映入眼中,凝重威猛。
她却在看到这三个字时略微一愣,在记忆中搜索蛛丝马迹。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三个字看上去有些熟悉。
太子谢迢竟并未在殿中等候,而是立于殿阁玉阶之下,神态焦急地等待。直到望见阿秋的那一刻,他神情才瞬间松弛下来,唇角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快步迎上前,道:“师妹!”
阿秋望见他,亦是心头波澜生起,百感交集,亦立刻疾步上前,俯身便叩拜道:“太子师兄!”
谢迢的紧张是可想而见的。虽然他已被萧长安“蛊惑”得一意孤行要接她回来,但从司空照手底下拿人,又焉能是没有风险的事。稍一不甚,连他自己亦不免被问责。
谢迢连忙要扶她起来,却拉之不动。阿秋毕恭毕敬行完大礼,才自行起身,诚恳地望着谢迢道:“此次多赖太子师兄解救,阿秋方能无风无浪的入城,免去与京城诸人的正面冲突。”
谢迢温和地瞧着她,道:“还说这些做什么。眼下老师不在,你我本应同舟共济,互相帮助。”
他见阿秋不住地抬头看东宫匾额,解释道:“这匾额是前朝末帝题的,他做太子时便居住这里。父皇登基后,也没有想到撤去,因为父皇和末帝他们,原本也是一起长大,前桓末帝也算我的叔伯,长者手书,就没有更换。”
阿秋如有所悟,便道:“那这整个建章宫中,除了此处,还有别的宫室是末帝所题吗?”
这书法说不上好,但却刚猛坚毅,极富个性。她总觉得这字迹有似曾相识之感,却记不得在何处见过。
谢迢认真地想了一想,道:“据孤所知的,恐怕就只这一处了。因为末帝作太子时,或者还有余闲题字,甚至他大概自认为书法颇佳,但那时宫中他能说了算的也就只有东宫一处,其余宫妃寝殿、先皇书房之类都有历代先皇的题字,也不到他题。而到他登基之后,境内连年民乱兵反,叛军作乱,他又好大喜功,多设女乐,连朝政都荒芜了,怕更没这闲功夫四处题字。”
历来匾额是对书法水平要求最高的,因不同于手卷之类只会由三五同好展玩,匾额则是每个出入的人都必会看到,因此等于接受万人品评。非对自己书艺有非常自信者,绝不会轻易题匾额和刻碑之类。
阿秋听他口角生风,说得有趣,忍不住笑道:“那现下太子师兄是有空的,也可以将这殿上的字换作自己的字。”
谢迢笑道:“孤亦没有那个闲心,也没有那个自信。”他负手凝望殿上匾额,道:“末帝虽是亡国之君,书法也很一般,留这幅字在这里,也会时时提醒孤,不必每个皇帝都定是完美无缺,孤当然会努力做个明君,但皇帝也是人,始终有人的弱点,孤不会妄自菲薄,亦不会轻言放弃。”
阿秋与谢迢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但她发觉谢迢这位师兄,虽不显山露水,甚至初见略显平凡,但每多见一次,便觉得有意外之感。譬如他此刻发表的言论,便足以见出他对自己和末帝都有深刻清醒的认知,只此便非一般泛泛权贵子弟可比。
这时萧长安在两人身后轻咳一声,道:“这里人多张扬,殿下和典乐大人进殿说吧。”
入得殿中,谢迢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为何仅你一人回来?老师呢?”
阿秋一听便明,想来顾逸容貌改异之事,并没有人告知谢迢。而其后她与顾逸前往隐世宗的所有行迹,大约瞒不过萧长安,而萧长安也猜得出顾逸必然出了变故,却不会告诉谢迢。
阿秋瞧了一眼一侧安静侍立的萧长安,一方面暗自惊讶,如今的飞凤四卫之中,他竟已如此得谢迢亲信,谢迢与她提及顾逸这等重要机密也不令他退下,另一方面又莫名为自己想法感到好笑。
说到机密,恐怕萧长安所知,还远比太子谢迢为多。
她微一踌躇,萧长安察言观色已明她心意,欠身向谢迢道:“东宫夜巡换防的时刻将到,臣先去稍作检视。”
谢迢应诺,萧长安从容退出殿外,好任由这对师兄妹谈话,他眉宇之间却并非没有郁色。
阿秋却不去管他,向谢迢道:“师父身体有恙,暂在山中养病,嘱咐我回来宫中,继续完成他绸缪的宏图大业。”
谢迢似懂非懂,却知这绝对不宜详问。如若顾逸真的一切正常,只是稍作休养,又怎会把这般重要的事情交待阿秋来做,而南朝中央此刻对待他的传人阿秋,又怎会是如此态度。
他自幼生长深宫,虽历事不多,却也知晓分寸,不再追问,只是喟然叹道:“师妹回来得正是时候。”
阿秋不明所以道:“正是时候?”
她这般被建章中央集团驱逐,却说她回来得正是时候,难道还有人正等着她回来不成?
谢迢此刻终于露出彷徨神态,亦不顾尊卑,上前一步贴近阿秋耳廓,焦急地道:“你们走后没多久,父皇忽发头风昏阙过去,眼下病重,云龙殿里内外把守森然,连孤亦不能随意进出。”
阿秋脸色骤变,立刻道:“这是多久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