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莳低头道:“也因此,当年末帝心疾发作,宫廷乌烟瘴气时,群臣有人推荐巫者,吴地官员便推荐了我师父、师伯入宫。其中详情,师父并未告知于我。只是师父每偶尔提及此事,都有愧疚难言之情。而师伯便会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据我猜想,他们必定是在宫中被人胁迫,做了些违心之事。唉,师父是本性善良的人。”
说到这里,她便不由得忆及师父每次祓禊祈禳之时,都会格外挂上的那一束小小黄幡。而每当此时,师父望向她的眼神,便会于温柔中流露出难言的内疚。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应当也与莳儿一般大了吧。”
师伯祈尚会不动声色地为那束黄幡添上一炷香,安慰道:“此事自始至终,并非是我们决定的,我们本来就影响不了结果。是人世间这些有权力的人在操纵、决定。身为巫者,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能保住自己抽身而退,便已不错。”
以阿秋和公冶扶苏的阅历,自然猜想得到,前桓宫廷破例自吴地召入祈罗、祈尚这样的大巫,决不可能是为了头痛身热这种小事。要么与国事有关,要么与储位有关。否则,宫廷召巫,向来是为明文所禁的。
帝王问天地鬼神,自有太常太卜,除非到天怒人怨的地步,知道祷告天地已无用处,只得求诸民间听说灵验的巫祝,那已然是急功近利至极的昏聩举动了。
白莳继续道:“其实,师父师伯后来会避往他处云游,也是因为吴郡一再遣人来请,而自当年入宫一趟后,师父师伯并不想与官府再搭上任何关系。而这些年,恐怕官府并未停止寻觅我师父师伯二人的踪迹。想必当他们避到了隐世宗之后,因着萧羽姑娘与官府的熟稔关系,这讯息很快就传到官府耳中,而京城立即来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易便可令我师父随去。”
说到此事,她面现忧色,道:“师父师伯平生,就只在桓末被迫入了一次宫,却被这般寻索不休,可见权力中心对于巫者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他们再来京城,我这个做弟子的,着实担心之至。”
阿秋与公冶扶苏对视一眼,均想到了她和顾逸被沿途追缉之事。究竟何人,有这般大的能耐,在大衍四境之内,想拿何人便可拿何人?
且联系近日皇帝谢朗含糊不明的态度,催归的急诏,上官玗琪报说谢朗忽要立后的消息,每个人都切实感到,南朝的权力中心恐将重新洗牌。
南朝从前的两大柱石顾逸和裴元礼,一隐一死,而北方李重毓朔方军的危机已解,南北联盟初成。南朝诸门阀若想彻底收回权力,正是时机。
这时召巫者入京城的人,究竟意欲何为?
白莳怕阿秋担心,补充道:“我师父师伯绝不会透露与少师有关的半个字,姑娘可以放心。因实情便是我们与少师来往少之又少,且所学有轩轾之别,真的并不清楚少师的事。即便他们在为少师炼丹,师父必定推说并不知道是为何人炼的。”
祝由门置身事外的作风,此刻阿秋已然了然,更不会担心这两位高人出卖顾逸。
而若说出卖,掌握顾逸化神丹之秘的萧长安,要出卖起顾逸来恐怕还更简单直接些。
公冶扶苏听到这里,急忙道:“在下正有一事请问;那化神丹的丹方,少师交予我之后,我一一如法炼制,并无半分疏忽大意,但不知为何炼出来的效果,却与原先的化神丹大相径庭,只得两三日效果?”
白莳略一思索,答道:“我虽不知化神丹具体如何炼,但我祝由门的外丹炼制之法,与世俗一般炼药最大的区别,便是需要以炼制者本身的灵气为引,凝注其中。这大概便是厉宗主要么亲自炼制,要么须请我师父师伯炼制的原因,因为普通人是不会这元气注炼之法的。”
公冶扶苏不禁问道:“那姑娘会么?”
白莳腼腆地道:“我会。且这方面的修为,略胜于师父师伯。因师父曾说,我是她见过最有灵气的人。”
阿秋猜得到,公冶扶苏在揣摩,若集合他与白莳二人之力,应可炼制出不逊色于厉无咎的化神丹,帮助顾逸隐蔽形貌,恢复心智。
不知为何,即便一动念及此,她心中亦是忡然而动。
或许只要想到,从前那个教导她,保护她,端方稳重的顾逸回来的可能性,心中便会情不自禁生出悸动。
但她旋即压下如水思绪。
以如今情形,还是让他放诸江湖,去做另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自己吧。
便在此时,她陡然感觉四周环境形势有异。
论理此刻车马已然驰近城门,应有无数人声噪杂喧嚣才对,为何此刻却只觉分外寂静?
那寂静,甚至像是有人刻意清场后的结果。
车内三人同时心生警兆。
一个低沉悦耳,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女子声音,在车前五丈之地响起。
“司空照在此恭候姑娘久矣,请下车罢。”
公冶扶苏和白莳都是闻声色变。
羽林军大统领司空照,原为前代飞凤四卫中的“白鹤卫”,号称“银鞍白马”,手中精无双锏举重若轻,若论武功之强,恐怕她才是真正的军中第一人。而在裴元礼离世,裴萸羽翼未丰的此时,恐怕她便是顺理成章,手握最高军权的那个人。
与“青鸾”赵灵应、“玄鹄”穆华英区别的是,司空照很少出面干预政治,大部分时候人们对她的印象,便是一个严格执行谢朗命令的角色,形同一个工具人。
但到了对朝政略有认知的今日,阿秋当然不会再作此想。
能够作为隐形工具人般,全无个人风格和意志地,被谢朗随心所欲的任命使用,且是在京城安防总统领这等重要位置上,恰恰说明,她大约是对谢朗最忠心不二的人。
至少在军中,司空照大多数时候出面,代表的都是皇帝谢朗本人的态度。
阿秋冷静下来,束声成线地道:“我离开后,你们直接进城,当作任何事没有发生过,司空照不会为难你们。”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如燕子穿林,穿窗直掠而出。
建章城熟悉的东门近在眼前,却不似往日般人声鼎沸,反而空无一人,连日常巡逻执勤的士兵都不见踪迹。
门口伫立着一人,正是羽林军大统领司空照。
她一身如惯常般白袍银铠,秀发披拂,精无双锏倒提身后,眉宇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深深注目于阿秋。
阿秋身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不绝,正是公冶扶苏按她所说,对眼前两人对峙态势只做不见,驱使公冶家的车队通过城门,而司空照凝然兀立,对车队通过状况无知无闻,丝毫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两人都心知肚明,公冶家作为大衍首富,必然拎得清门。放其自由通过离开,公冶扶苏也晓得什么该说,什么该当作没发生。
司空照打量阿秋的眼神,亮如秋水,精光闪烁,却隐含了点其他味道。
她红唇溢出一丝微笑,深深道:“阿秋姑娘好,自上次交手后,不知姑娘是否又有进境?”
阿秋心中蓦然提起警觉。
其实从司空照摆出的架势,她已知眼前局势必无善了。
羽林军大统领在建章城门前一夫当关,清退所有无关人等,显示对方对她的一路动向了如指掌,且十分清楚她与公冶扶苏一路同行。
而且,清退所有闲杂人,用意便在于将少师传人入京的消息彻底封锁,绝不容阿秋大摇大摆以顾逸继承者身份回到南朝宫廷,兴师问罪。
而司空照唤她“阿秋姑娘”,提及上一次的交手,是司空照提点她,他们已然很清楚她曾是兰陵堂神兵堂主“荆轲”。
阿秋入宫的第一战,便是以素纱遮面,于显阳殿顶与司空照的那一战。
那时司空照便看出她是“荆轲”,但其后阿秋未再与她交手,殿上偶有照面时,阿秋都是以舞伎身份出现,司空照并不识得揭去面纱后的阿秋,就是当日曾与她大打出手的兰陵刺者“荆轲”。
而此刻司空照,明白无误的点出了这件事。
若她还承认阿秋是自己人,至少应称她一声“少师传人”,又或者至少是“典乐大人”。阿秋的官职虽小,却是谢朗亲自晋封的乐府女官,凡给几分面子的向来都如此称呼她。
眼前司空照是敌是友,形势已然分明。
阿秋的心,逐渐沉静下来。
她反手振腕,“镂月”发出清啸,司空照目中露出沉醉与欣赏的神情,赞道:“好剑。即便本将军,亦十多年不曾见识过少师之剑的风采了。”
阿秋微笑回答她先前问题:“上次交手,胜负未分。此刻我已拜入少师门下,又持镂月之剑,司空上将军认为有几成胜算?”
那时在显阳殿顶,她以“刺秦”出手,有把握三招之内令司空照毙命。是顾逸怕她铸下大错,出手制止,否则司空照早已是一具尸体。
如今她再得顾逸指点,又有镂月在手,她不认为司空照会是她的对手。
司空照收回注视镂月的目光,微笑道:“姑娘不会以为,司空照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个人胜负荣辱,寻仇报怨而来吧?”
她这一句话出,阿秋本是必胜的决心,便软弱了三分下来。
司空照亲身在此,是作为天子谢朗最亲信的护卫,京城安防总指挥,向她发出禁止入城的警告。
她固然可以提剑杀了司空照,可是接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