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借给那军官二十个胆子,现放着大衍首富“万香国主”,长年出入宫廷无碍的公冶扶苏本人在此,他哪里敢敲诈勒索于他。
而此刻他亦会过意来,多半是他新官上任,又来催促这条海捕命令,云梦守备一是怕他一再催逼,又不想出钱孝敬,故指着公冶家这财雄势厚的车队,送一个得钱的机会给他,焉知公冶扶苏本人正坐在车中。
他既然想明白此节,心中暗骂那云梦守备自作聪明,给他平添一场是非,这等敲诈勒索财物行径落到了公冶家的堂堂万香国主眼中,不是找死是什么。要知公冶扶苏虽非官员,可多少官员重臣都不及他。他只需轻飘飘一句话送到陛下跟前,他这小小军校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那军官立刻惭怍无地,向着公冶扶苏的马车拜倒下去,口称:“小人初来这一带,都是被人诬告陷害,才敢来拦截家主的车,否则给个天给小人做胆,亦不敢来的。求家主大人大量,宽恕小人则个。”
当时在云梦城外,亲眼见过阿秋、白莳在车中的人其实也仅一名军士,其余人包括守备必定也只是听说。公冶扶苏如今这般咬死是对方故意诬陷,这军官回头再问,亦再问不出破绽来,毕竟只一人见过阿秋,谁为他作证?他便解释说自己不是这般居心,又有谁能证明他不是看差了看错了?
公冶扶苏既已达到目的,亦不再紧逼。他淡然道:“总之我这车队有无钦犯,你可验看清楚了?看清楚我便上路了。”
那军官见他不再追究,而欲直接动身上路,已是祸中之福了,哪里敢拦阻,忙喝道:“快开城门让车队通过!沿途如有拦阻,格杀勿论!”本地守门军士知道碰到贵人,哪敢碰硬刺,连忙拉开大门,放这支车队过去。
那军官望着公冶扶苏座车通过,想了想,又驰马赶上,自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塞与公冶家的管事,陪笑道:“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家主,这块令牌是都指挥使发的,可在这一路畅通无阻,还请家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此物。”
管事瞧他一眼,便将令牌收在袖中,似笑非笑道:“我家主人宽容大气,不会记着这点小事的,将军放心好了。”
阿秋在车中听着,便知此一路直到建章,不会再有任何拦阻。由衷地道:“这一路上,着实多亏扶苏公子了。”
公冶扶苏微笑道:“鬼谷传人为天下奔走,公冶家相扶乃义不容辞之事。”
阿秋郑重道:“如此,阿秋有个请求。”
公冶扶苏道:“姑娘请说。”
阿秋道:“虽则感谢公子的好意,但入建章城前,请让我下车离开,以本来面目入城。鬼谷传人回京,怎可偷偷摸摸,如同做贼,岂不堕了师父的名声。而且我要借此,逼着京城给我一个公开的态度。即便他们不再需要鬼谷一脉,也需给个公开交代。”
她沉声道:“谁都知大衍天下能有今日,师父居功至伟。即便师父不在意身后名,那也不能是如钦犯一般被暗地通缉,受他人胁迫驱逐而离开权力中心。”
公冶扶苏长吁一口气,赞同道:“好。”
少师顾逸可以是隐退,可以是荣休,但绝不可以是作为弃子被逐出,因为实情本就非如此。
经过一天一夜的驰骋,阿秋自马车窗口远望,已然望见建章城高达数十丈的巍峨城门,丽水河作为护城河蜿蜒回护,有雄丽险峻与清柔舒缓相辉映之势。
此刻的阿秋,亦已恢复了本来清丽面貌,她怀抱着“镂月”,眉宇间神色沉稳凝重。
她很清楚自己此入建章,面临的将是什么。
其艰难险阻,犹胜于当初护着李重毓,自宫内连破三关,一路杀出。
其区别在于,李重毓作为朔方军主帅,在天下仍有一定呼声,因此她并不是毫无盟友。至少上官玗琪、公仪休等人,无论在公在私,都曾尽力襄助她一臂之力。另外,她还有兰陵堂的十三影者可供差遣调用。
而到今时今日,她已然被逐出兰陵堂,公仪休、墨夷明月即便仍念着私人情谊,却不会在明面上帮她,她更无权再差遣十三影者。朝廷中的熟人,也差不多如是。纵然上官玗琪、樊连城与她有那么一两分交情,当此南朝高门全力落下铁幕,不再接纳顾逸的时候,她们也很难为她做些什么。
阿秋终至于尝到了顾逸当年的滋味,那就是形单影孤。
她向着白莳,露出一丝歉然笑意:“原本以为我以师父的承继者身份回京,可帮白姑娘查贵门两位尊长的事,现在看来却是爱莫能助,实在对不起。”
祝由门祈萝、祈尚两位大巫,已被萧羽言明是京城来使带走,若以顾逸的身份,只需一声令下,只要人在京城,便无可遁形。但人算不如天算,阿秋此刻自己亦成了半个钦犯,帮白莳查问的事情变得不可能。以京城之大,部司衙门之多,白莳一介孤女,想要找人自然难如大海捞针,茫无踪迹。
白莳却还镇定,微笑道:“没关系,妾还有些画艺傍身,靠着这些微雕虫之技,妾必定能在京城立足,随后审时度势见缝插针,慢慢寻访机会就好。姑娘自己的事才是事关天下的大事,需全力应付。若有白莳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阿秋心生一丝感动。如白莳这般江湖野逸、不会武功之人,身后并无家族门派负累,反倒可以容易地站在她一边,许诺随时相助。而如上官玗琪、公仪休等人,或受制于门派势力,或受制于家族背景,此刻都不能再与她随便走动了。
公冶扶苏掀帘进来,洒然道:“公冶家忝为巫族外宗,自然会尽力帮祝由门查探,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得到的,两位可以放心。”
阿秋得公冶扶苏此诺,心中安定不少。毕竟白莳是她承诺协助,又一路相携而来,且不会武功,就这般与她分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心的。
她忽然想起一事,便随口问道:“白姑娘,京城中人为何要带走两位尊长,你心中可有大致缘由?”
得罪的是什么人,又或者为的是什么事,若知道缘由,顺藤摸瓜,查起来也会方便一些。
白莳面露踌躇之色,片刻后道:“我本不想说,却不是不信任二位,而是巫蛊之祸,历来牵涉朝政后宫,若被人发现二位也涉及其中,对二位恐怕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
阿秋听得“巫蛊之祸”四个字,亦吃了一惊。因为确如白莳所说,此事向来是宫中私隐,知道了对她绝无好处。但阿秋连顾逸来历这等秘密都担在身上了,自不会再怕多这一件。公冶家历来便为皇室炼制牵机散这等秘药,亦不惧怕,两人都道:“白姑娘只管说,我们自有分寸。”
白莳长吁一口气,道:“此事我只约略从师父处听过。我师父、师伯本是亲兄妹,都是吴地人氏,多年隐于神社之中,为百姓祈雨驱瘟疫,行祓禊之礼,也在当地颇有名气。后来桓末之时天下大乱,师父、师伯曾奉诏入宫,为末帝卜筮通灵,祈祷国运。”
她说及此处,阿秋便好奇道:“恕我直言,从前听说这些巫祝之道,我总觉得是术士骗人的玩意。白姑娘正好解释我的疑问:似这等祈雨、驱疫,祓禊仪式,是否真的有用,而天地间,鬼神是否又真的存在?”
一提及本门之事,白莳随即肃然,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鬼神自然是有,却非普通人可以亲近,能亲近侍奉者,便谓之巫;而诸般巫祝之术,亦自有其用,但其不骗人的用法,主要在以仪式荡涤人心,令百姓正心诚意,自然病气邪疫退避。”
阿秋见过白莳的聚灵之阵,知其所言非虚,她敏锐地捕捉到白莳话中破绽,问道:“那么骗人的用法呢?”
白莳苦笑道:“巫道的传承,各类各别,难以一一拘管,因此门下亦良莠不齐。主要是巫道有引灵上身术,而上身的灵来头各别,不全是正灵,有人心怀贪吝者,便会为其所惑,只图牟利,最终心神昏聩甚至发狂疾,民间底层巫者往往如此。而上层者,若参与政治斗争,亦难免有妄称鬼神,滥用术法之行。”
公冶扶苏深思道:“究其根源,无论佛道,首重传人信念纯正,但巫道往往偏重术法,却对戒律和信念要求并不严格,兼之修习引灵术后,各灵上各身,各称各法,没有统一的戒律与信仰,是以谁也不服谁,多为利益所乘,乱象纷呈。”
阿秋问道:“白姑娘的两位尊长,以及姑娘自己,也是如此吗?”
白莳轻轻摇了摇头,道:“家师从不曾让我学习引灵上身,因此若论斗术法,我只有本身功力,算是极弱的。据我看来,我师父和师伯也都不修此术,因此若论斗法,我们宗门在巫者中也算实力极弱小者。师父教我修的,主要是心。”
阿秋茫然道:“心?”
白莳点头,道:“唯至诚可以感神明,这便是心的用法。因此,我师父师伯虽然不善于符咒、治病、占卜等需要有灵附身的术,但当年在江南一带,祈雨祓禊是很灵验的,也因此在官府极为有名。”
公冶扶苏击节道:“至诚如神,这才是我巫门的圣者。可以感动天地者,自不会在小道上分心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