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鬼刀奉命掩盖身份来伏击李重毓,本就是小心掩蔽行藏,绝不想大开杀戒引来官府追查,武林通缉,到时候他们隐月族这些年的作为很难瞒得住黑白两道所有人的眼线。
因此他虽然独力能收拾十三影,却希望他们知趣退避,好省下他对付李重毓的精力时间,亦避免把事情闹大。
他虽不知对面十三名白衣人的背景,但见其进退有度、训练有素,便知绝非小门小户所能拥有的力量,若真的尽诛十三人,不知会引出什么来头的大人物来。
但鬼刀向居北疆僻处沙漠隐修,对江左武林不熟,而神兵十三影也是昼伏夜藏,隐迹江湖的刺者,并非那些个经常游走江湖结交武林人士,唯恐名头不显的侠客。
因此,便有了鬼刀对着神兵堂刺者,报出刑风堂堂主大名的滑稽一幕。
蝎影不善言辞,一时之间更不晓得如何争辩,只是对方既然招呼他快滚,他便干巴巴地道:“阁下不但不是墨夷堂主,也不是兰陵堂的人。我们也不能你说滚就滚。废话无益,要动手便动手罢。”
鬼刀此来,旨在重创李重毓,使其陷入在建章无自力自保的局面。他记得很清楚,素柔花的吩咐是如此说的:“必要使他灰头土脸,动辄有性命之危,他才会放下李明远之子的骄傲,而与我们隐月族合作。”
这便是为何素柔花会选择在建章,而非在塞北李重毓的地盘上动手。
只有在遍处树敌,步步险境的地方,身受重创才会逼着李重毓不得不结交盟友。
李重毓一照面便硬接他一招,已然负了不轻内伤,但其严重程度仍未达到他所预想的地步,因此,他断不可能此时收手。
鬼刀长笑道:“那便只能连你们这几个小朋友一起收拾了!”他厉声道:“来罢!”
忽然之间,整个官道都似变得密不透风,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神兵堂十三影连同李重毓在内,屏息凝神以待,不敢携带分毫。
对方只单单横刀而立,已从气势上锁死了神兵堂此刻所列影子阵法。
李重毓身在阵中,此刻想走也不能了。
鬼刀双目闪出褐绿色厉芒,是隐月族功法运行到极致的现象。
狂风大作,弯月之刃闪着黄色光芒,弧形扫出,横扫以蝎影为首的三人。
蝎影右手吐出蝎尾鞭,身前一道银光如毒蛇探出,荡起圈圈鞭影,直绞向弯月刃。
他左右二人也是兵器齐出,合力硬抗弯月刃一击。
阵法浑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先三人想避亦是不能,因为一动便波及身后其余人,只余硬扛一途。
在蝎尾鞭缠上弯月刃那一刻,蝎影直感到一股可怕的巨大吸力绞附而来,长鞭控制不住脱手而飞。
否则,他整个人都会被绞带入刀锋之下。
左右二人亦好不了多少,各自兵器脱手,踉跄闪避。
这便是鬼刀下决心速战速决的战法,以最短时间撕开影子阵法的口子,直取阵中的李重毓。
蝎影被逼让开之余,心中微叹。
他们已尽全力,但抵不住宗师级的高手。
在这等高手面前,多人反不如一人进退灵活,瞬息万变,防不胜防。
他心中道:“堂主,十三影有负所托了。”
击败三人,闪身而进的鬼刀,却在此刻遇到最大险阻。
李重毓全力以赴的一记长刀,爆出惊人亮光,着地卷来,便似在蝎影身后候着他一般。
所取准头方向,丝毫不差,正是他此刻身法弱点。
李重毓虽然于武学一途亦称得上好手,但他真正所长,是战场冲刺厮杀,论单打独斗,应变速度和格斗技巧远非鬼刀和素柔花这种来去无踪的隐修高手可比。
也因此,鬼刀在照面与他硬拼一招之后,知道了他的底细,便多少存了轻敌之心。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此刻李重毓伏身影子阵中,却变为了他最擅长的打法。
那便是与其他战士配合。前锋挫敌人锐气,左右侧掩护配合,足以弥补李重毓应变和技巧上的弱点。
他观鬼刀动向,便知他必然会先取最强的三人破阵,而蝎影三人亦必定挡不住。
因此他伏处蝎影身后,有备而来的全力一刀,便是待蝎影战败,鬼刀刚刚硬拼一记,回气不及的那一刻。
以己上驷,对彼中驷,赌的是自己以逸待劳,全力以赴的一击,对上的是对方立身未稳,仓促应变草草挥出的一刀。
鬼刀闷哼一声,竟就那么被李重毓这翻天覆地的突起一刀,再度劈出阵去。
蝎影三人立即拼着内伤,重新合围。
此刻蝎影心中感受,颇为古怪。
从李重毓方才驾轻就熟,谋定后动而毫不犹豫的一刀,便可看出李重毓当真毫无逃走念头。
他是蓄志要与他们同进退,故而心神丝毫不乱,明察如炬地观察作战形势,拟定对战策略。
身为刺者,大多数时候的宗旨是,只管自己,不必管他人。
这并非是单纯的自私,而是刺杀的特性决定的。
方才鬼刀突入阵中,他叹息影子战阵已破,回天乏力。
可当李重毓一刀将鬼刀劈出阵去,将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即跃回阵中,恢复阵型。
他亦能感到,此刻阵中其余人和他的感受一样。
人人精神为之大振,决心全力抵御这名不知从何而来,冒名墨夷明月的顶尖高手。
神兵堂十三影杀过的人很多,救过的人,没有。
李重毓是第一个。
鬼刀一口鲜血喷出,却丝毫不改特立独行之姿,他长身而立,双目陡然亮起,一一扫视这十四人。
凡被他目光扫及之人,哪怕本身亦是出生入死的刺者,亦不由心生寒意。
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隐月族数一数二的,宗师级的刺客。
今日这一战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亦激起了他的狠决之心。
鬼刀虽然隐姓埋名,但在大漠来去如风,凡他要杀的人,从未留下过活口。
弯月刃微微激荡,铮然作响。
鬼刀仰天轻叹道:“今夜这里,注定要化为血海了。”
神兵堂十三影闻之心头皆震,却无人退缩。
刺者生涯,本就是生与死的反复淬炼。
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一生犹如影子般寂然存在,此刻能与大名鼎鼎的朔方军关内侯葬身一起,或者已可算是不错死法。
不知为何,蝎影心头唯一一念,却是:“我们这些人今夜若都交代在这里了,堂主当难以向万俟尊者回报。”
弯月刃再出,挟着声势骇人的黄芒电射而来,直取蝎影。
既已知此阵缺口在何处,当然从一个缺口反复撕。
蝎影勉力振作,举鞭欲应。
“锒铛”巨响震荡,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欲裂。
横刺里拦出的一道雪亮剑光,在弯月刃扫至蝎影之前,便已击中刃身。
那是天下无双,裁云镂月的少师顾逸之剑——镂月。
蝎影见得此剑,立时心中有数。
鬼刀双目电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持剑现身的宫装少女,已知此战绝难讨好,犹自语意不善地道:“来者何人?”
阿秋微笑道:“你若是墨夷明月,便绝不会不认识我。”
鬼刀心神大凛,皆因此次刺杀若身份暴露,与失手被擒是同样的惨败。
他终于有些明白此次行刺,错在何处。
他还是太不熟悉江左人事。
隐月族认为李重毓在江东是不会有朋友的,南朝人只会存心利用他,但不可能用心保护他。
故此先来了一队不知出身何处的白衣人,拼死也要保护李重毓。
而后又是这单人持剑的美丽宫装少女,忽然地现身于这夜色之中。
这比路上出现任何鬼魅都更令他吃惊。
鬼刀此刻已然骑虎难下,纵然此刻杀死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是隐月族的鬼刀。
他一面暗自筹划脱身,一面长笑道:“哪里来的丫头,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阿秋手中镂月轻震,寒芒点点亮起,终成一道瀑布般美丽的光流。
她微笑柔声道:“好将鬼刀长老得知,你眼前之剑,乃大衍少师顾逸之剑。少师传人石挽秋,奉师令清外敌叛逆,护关内侯。”
不待鬼刀做任何反应,她已剑随身走,腾身而起,遥点鬼刀身后,剑意横流,预先锁死其去路。
这却是不留后路,定意杀他于此了。
神兵堂十三影向受阿秋驱使,见堂主之行,立明其意,竟自动散去环绕李重毓的保护之势,转而举阵将鬼刀围绕正中。
这阵型瞬间分开又重新整合,化防守为进攻,却只几下眨眼功夫。
鬼刀眉心微跳,执着弯月刃的手一动不动。
现时与李重毓发出同样感慨的,却是他了:甫踏上南朝疆土,不料便有性命之忧。不仅身份被喝破,还要殒身于南朝第一人顾逸的镂月剑下。
对于一位多年隐修漠北的宗师级人物来说,这也未免太过憋屈。
说到底隐月族无论与顾逸,还是李重毓,都没有什么必须你死我活的冤仇。
阿秋轻声地道:“你可知道我必杀你于此的理由么?”
鬼刀终于变色,沉声道:“姑娘可否高抬贵手?”
阿秋道:“第一,你不该冒用墨夷明月的名字。第二,你不该对他们动了杀心。”她以下巴一指神兵堂十三影,继续道:
“方才我若是不来,他们中必然有人要死。你既能杀他们,我也能杀你,公平得很。”
她如此说,鬼刀的确无言可对,再多言便是畏死怯懦。
但凭心而论,鬼刀却觉得极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