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她听到了万岁那句“我想知道,在族主心中,我和阿兄,也会是不同的吗?”
她当时,虽然理解万岁公主为何有此一问,但是多少,仍然觉得有些诧异。
而现时,她才完全明白万岁公主为何有此一问了。
因为万岁公主和素柔花,并不仅仅是师徒,又或者上下级关系。
万岁公主管李重毓叫“阿兄”,李重毓既然是素柔花之子,那么万岁公主,很有可能是素柔花的女儿。且与李重毓,并非同一个父亲。
她们根本是母女,因此才会形容酷肖。
万岁公主低声地道:“阿兄似乎仍未全信我们。”
素柔花的眼眸里亮起碧光,道:“父亲不好骗,儿子亦是同样的不好骗。不过我们再加些料,不由得他不信。”又侧首道:“鬼刀’是否已按我吩咐,伏伺于千秋的归途?”
万岁公主点首道:“是。鬼刀长老已如您所命,伏伺于入城必经之道。”
素柔花淡然地道:“我们隐月族男丁不旺,但鬼刀却是族内仅次于我的高手。有他出手,足可令千秋痛长一回记性,好教他得知,不听我素柔花的好言相劝,必要付出代价!”
万岁公主嗫嚅道:“但您刚才见过阿兄,此刻他回城中伏,不会疑心到我们头上吗?那样反令他视我们为寇仇,再无转圜余地。”
素柔花自信地道:“这个你可放心。鬼刀不会以本来面目出手,他擅长隐蔽行踪,扮作他人。南朝有一位集胡汉武学大成的青年高手、水陆枭雄,名为墨夷明月。鬼刀此次出手,会模拟此人功法风格,即便千秋中伏,他也只会疑心到南人身上,而绝不会想到我们头上去。”
她平静地向万岁公主道:“驯鹰便是这般,不令他在建章吃足苦头左右碰壁,他是不会乖乖就范的。千秋的父亲是如此,千秋亦是如此。”
阿秋只听得“墨夷明月”四个字,便立即无声无息飞身而起,往李重毓离去的方向掠去。
半边月亮此刻已自云层中露出,霞彩盎然。
而李重毓拖刀而行的魁梧身形,在荒僻的官道上亦极为醒目。
他一向坚毅果敢,从不示弱人前,今夜压抑的情绪却也是如胸口堵了块大石,是排山倒海的悲恸与痛苦。
他的童年时代,过得并不好。因着明显的汉人相貌,时常被鲜卑族的同龄少年排挤,捱打亦是家常便饭。
他并不知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生下来就给送到了这个部落之中。
在中原汉人强盛之地,会将归化的胡族当作奴仆。而在北方边塞,胡人却会将少数的汉人掠为奴仆。他以为自己也是此类,虽辄他长到七八岁,亦不会说一句汉语。
但他发现,自己在当地,似乎又不完全是此种地位。
因为除了本族的小孩子会欺负他,骂他汉狗之外,那一部落的成年男女,对他算是颇为礼貌的,甚至还会拉开欺负他的孩子,并不会格外压迫欺负他。
他们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客人。
这种状况直到他十岁那年改变。就在那一夜,他自部落众人聚集、歌唱跳舞的篝火晚会远远跑了出去,试着去狩猎一只灰白色的小狼。
每逢部落里热烈的节期庆典,他都会愈加深刻地感到自己是陌生的异乡人,和此地欢腾氛围格格不入。
直到很久之后,他在幽州姚氏外家,看着一盏盏孔明灯被放向天际,烟花璀璨地照亮夜空,宝马雕车,玉壶光转,元宵、端阳、七夕这些节日一个又一个,平淡而绚烂地经过他的生命,那一刻他感到生命如此充实圆满,他才明白了当初自己的惘然是什么。
茹毛饮血并不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他带着父亲李明远汉人思乡的魂魄。
在十岁的那一夜,他遇到了深黛绿眼眸,一袭白袍的女子。
她温和地对他笑,招手叫他:“来,孩子,我教你以后不被人欺负的方法。”
虽生来就在鲜卑部落中,但他从不曾真的对这些高鼻深目的异族人推心置腹,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觉得她的笑容似有魔力,发着动人光彩。于是他信了她,跟随她练武。
现在知道,那是血缘的呼唤。
那个呼唤的名字,是母亲。
他的一身武技,其底子来自素柔花所传的隐月族秘术。
而一柄“裂空长刀”的用法,来自于李氏家传的战阵武学。
是胡族心法,与汉族武技的巅峰结合。
当他感应到伏于路边,忽然暴起的杀意厉芒时,裂空长刀自腰间吐出,想也不想地迎头击去。
一击之下,寒芒暴涨,金铁交震,他被击得倒退一步。
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沿着刀柄直传入体内,他全身剧震,直吐出一口血来。
战略判断失误。
今次他遇上的,是生平见过最可怕的高手。
李重毓向在北疆,有“不死军神”之名,皆因疆场黄沙百战,几无对手。
这倒并非是他托大,而是当一个人杀人无数,生平从未遇见对手,遇敌时所采取的策略,不假思索就是以硬碰硬,全面碾压。
直到此刻,他恍然惊觉,自渡过长江开始,他所面对的不再是他熟悉的,陈列千军万马的战阵。
而是风涛变幻的南朝权力疆场,以及高手辈出的江左武林。
正常高手对峙,优先采取的策略是,先以游斗试探对方的实力,再寻破绽空隙击败之。
他这第一招便是硬接,与之相对的后果,便是已负了不轻内伤。
再定打或者是逃的策略,都已陷入被动。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与他伤得同样重。
李重毓惊觉自己方踏上南朝土地,已陷入了生平最险一战。
虽陷入动辄败亡险境,李重毓依旧豪情不改,扬声向对面喝道:“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连片刻都不能等,如此心切取李某之命?”
此刻月光之下,见对面人一身白衣,白巾覆面,身形彪悍精干,凌厉长眉下一双眸子神光电射,最引人注目是他手中所执之兵刃,形如弯月,金光闪烁。
隐月“鬼刀”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他做墨夷明月一贯的打扮,是要诱使人往这方面去想,却并非直白相告,否则反令人生疑。
李重毓见对方不答,却径直提刀而前,步履行进间毫无受伤痕迹,显然是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心下大凛,同时心中亦想起一个人来。
那便是传说中实力横亘大江南北的水陆枭雄,兰陵堂刑风堂主墨夷明月。
天下刺者众矣,但惯于衣锦夜行的,唯有兰陵堂一家。
他适才与对方交手,已隐约感觉对方内力与他似乎同源,似含某种胡族心法。
执弯月刃,而精通胡族武技者,在兰陵堂仅“长夜飞鹰”墨夷明月一人。
听闻墨夷明月出身与他相似,有一半胡人血统。
他刚要开口叫破对方身份,已然听得风声四响。
眼角余光过处,竟然是十多名与对面一般的白衣人,各执奇门兵刃,忽然现身于他前后左右各处,以特殊阵势将他圈入其中。
李重毓一颗心坠至冰寒谷底。
以他眼力,一眼便可看出,这十多名白衣刺者,若论单挑,身手虽然不如对面那人,但必然训练有素,精通群战。
一念之间,已然掠过诸多念头。
南朝顾逸亲笔传书,约他朝觐,是否本就是个陷阱?
或是胡妙容忽然中毒而死,素柔花约他秉夜来此,才是陷阱?
眼前必死无疑的陷阱,究竟是哪一方所设?
他眼前忽然掠过十多年前,父亲李明远血战至脱力而亡时的情景。
当时的父亲,也是如今日的自己一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人的谋算吧?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可身为堂堂关内侯的自己,甚至不是亡于阵前,而是死于无名之人的暗算。
有人传音入他耳中,道:“侯爷请往东南方向走,此人功力极高,若尽全力足以杀尽我等,我们只能挡得一阵。”
李重毓错愕抬头,却见离他最近的白衣人,正向着他颔首致意。
这人只说了这一句,便立即掉转兵刃,全神贯注对付对面那极似“墨夷明月”之人,再不能分心说一句话。
而其余诸人,亦是同样。无一人分心顾及他的行动,人人注意力均在对面那高手身上。
李重毓见此状况,立知那白衣人所言无虚,确是来助他的。但他向来最重义气,横刀道:“此人为杀我而来,岂可平白无故地令众位牺牲,而我李某苟且偷生?一起上!”
起先发话的白衣人,是神兵堂的蝎影,他既得了堂主阿秋护卫李重毓的命令,便只知依样执行。却从未想到过,受委托保护者,竟要与刺者暗卫讲义气,同生死?
此乃他生平所未见之奇事,虽知不妥,奈何他是神兵堂刺者出身,不是一言堂策士,一时词穷,想不出大道理来劝退这位侯爷。
而此时情形,更容不得他来分心答话,因为对面之人,见得这方忽然来了十三个人,陡然威压加重,长笑道:“敢在长江边上,捋我墨夷明月虎须,众位当真勇气可嘉。无论仗义行侠的各位来自哪一门派,我劝你们快滚。李重毓横竖今日死定,你们又何必与我兰陵堂结下梁子。”
鬼刀先前不说话,是因为怕说话反而露馅,但此刻他却不得不亮出墨夷明月的招牌,是希望十三影知难而退。
如十三影所说,实力达到阿秋及素柔花那个级别的高手,十三影一拥而上的战法对他们意义并不大,无非以送人头拖延片刻时间,对鬼刀来说也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