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阿初果然言而有信,让顾筝一个人去神女峰献上贡品。
顾筝怀揣着风灵的头发,战战兢兢踏上了去往神女峰的道路。
这条路平日里很少有人进来,一路往上只有静谧无声的神女峰在远处矗立,整片山林除了顾筝外不见半点人迹,从山下往下的流水湍急,吵得人心烦意乱。
顾筝越走越慌,仿佛下一刻就有野狼从树林中冲出来,南疆十万八千山,野兽不在少数,那些时常出猎的南疆士兵都有不少葬身于崇山峻岭中,更何况顾筝只是个柔弱不堪的小姑娘。
但阿初说了,神女峰有灵,可以指引女子的魂灵去往洁净之地。
风灵到死都希望身子干净,顾筝想不出还有比神女峰更合适的葬发之地。
顾筝一路小心翼翼往上走,神女峰的真容越来越显露于前,她美丽,静谧,神圣,大的让人有种压迫感,明明走了许多路,却仿佛离她还有十万八千里,神女峰仿佛也一直在注视她一般,好似真的有神人居于其中。
怪不得被南疆女子奉为神山。
顾筝累的两腿直哆嗦,但内心的恐惧还是驱使着她不断向前,有很多次她都想半途而返,但不知为何,一想到无功而返她更难受,仿佛带回去的不是风灵的头发,而是自己终将和风灵一样的未来。
终于,在克服内心惶恐和身体疲惫的双重折磨之后,顾筝终于在日中时分到达了神女峰下的神女殿。
阿初说过,每年南疆女子会举行三次祭祀活动,一求姻缘,二求子女,三求往生,每到祭祀之日,整个南疆无论少女还是老妪都会从各个山寨洞穴/海岛上聚集而来,前往神女殿拜祭,十日不绝。
南疆虽然有不计其数的山峰洞穴/海岛,号称十万八千山,但总的来说,分为三山四岛十八洞,各有一位统领,这二十五位统领又全部听从金木枭号令。每年白虎节,这些统领都会齐聚于金木枭所在的白虎山,举行一场盛大的比武盛会。
而这场盛会,将会是女崖洞里那些可怜女子的噩梦。
顾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神女殿,虽然每月都有人上山洒扫,神女殿还是有些脏乱,也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到只剩骨头的贡品被扔的满地都是。
顾筝生怕有野兽盘踞在内,所以她屏息凝神好一会儿,确定殿内没有异响之后才敢入内。
她跪在神女像前,拿出香烛纸钱点燃,从怀里拿出风灵的头发握在手里,虔诚叩拜之后便将风灵的头发葬在神女像附近的泥地里。
做完这一切,顾筝开始洒扫神女殿,这是阿初交代给她要办的事。
顾筝害怕野兽进来,先把大门关上,再一点点清理殿内那些吃剩的贡品,可是她越整理越发现不对劲,照理说野兽啃咬贡品,怎么都会留下一些残血剩肉,可殿内的骨头却被啃咬的十分干净,而且顾筝细细察看,那些骨头两端还有烧焦的痕迹。
顾筝更加警惕四周的情况,她默不作声洒扫神像,余光却不停在四处逡巡,她拿起神像前供奉的果子想要摆正,却发现一个果子上还留着齿痕,而那些齿痕看上去……竟然像是人的齿痕。
顾筝浑身一紧,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
这里不会有野人吧?!
南疆人视神女殿为神灵居所,绝不敢如此冒犯,大雍人连进白虎山的路都找不到,更别说位置偏僻的神女峰。
能住在这里偷吃供果的除了野人还能有谁?
顾筝小时候听她娘讲过,这南疆大山里有野人,那些野人茹毛饮血,好吃生肉,能有普通人两个身长,被这些野人捉住,是会被活生生啃死的。
顾筝整个人都麻了,一层层冷汗粘湿了后背,她双手双脚直哆嗦,迅速巡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野人的踪迹,便转过身拔腿就跑,可是刚跑到大门处抬起门栓,小腿就传来一阵酸麻,随即整个人跪在地上,门栓又重重落了下去。
“谁?”顾筝扭转身看后面,可是后面空无一人,她揉了揉小腿看地上,有一颗小石子落在边上,顾筝捡起石子,突然想起一个人。
成珏……
这是成珏教她防身术时展示过的功夫,只要她稍有懈怠,成珏便会捡起身边的石子双指一捻,将石子打到她的穴位处,以作警示。
“成,三公子,是你吗?”顾筝战战兢兢问道,连声音都在发抖,既希望又害怕,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一个身影从上飞下,落在地上后趔趄了一下,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顾筝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人虽不是野人,但也和野人差不多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泥泞不堪,头发也乱成一片乌云遮挡了半张脸,身形瘦削不说,一条腿似乎也没了,只有空荡荡沾着血的裤腿耷拉着。
顾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大门处挪,“野人”扒开头发,仔仔细细盯着她,突然笑了:“可算找到你了,小丫头。”随即发出数声大笑。
顾筝听了这话,慢慢往前靠,仔仔细细看了看野人,她突然张大嘴巴,磕磕巴巴道:“是您,三公子的师父,风统领。”
此刻已经变成“野人”的风不群喜笑颜开:“你真的还活着,哈哈哈,总算没白费我这条腿。”
顾筝赶紧爬过去扶起他,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风不群坐在神像前,拍了拍自己的断腿:“我听说这神女峰后面有片沼泽地,鲜少有人从那里经过,便想着从那里潜入南疆找你的下落,没想到被那里面的毒蛇咬了一口,为了保命,只能自断一腿,这南疆毒蛇可真够毒啊,险些要了我这条老命。”
顾筝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的断腿,又看了看他的脸,这位风不群可是五溪之地赫赫有名的风统领,地位仅次于城主,可是他却为了找自己潜入南疆,还丢了一条腿……这怎么可能?
风不群看着顾筝震惊和难受交织的脸,便将自己的大手掌覆住顾筝的脸颊,捏了捏:“吓傻了?”
“为什么?”顾筝拿开他的手问道,“为什么要来救我?我不过是一个贱民,怎敢让统领为我犯险,还丢了这条腿……”
风不群“啧”了一声:“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所以我最不喜欢和小姑娘打交道,偏偏成珏那小子还把你托付给我,麻烦!”
顾筝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趴在风不群的另一条腿上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悲愤全部哭出来,风不群被她这么一哭给整不会了,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手提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意思意思拍了几下,以示安抚。
“小丫头,我还没死呢,不必这么早哭丧吧。”
顾筝抬起头,破涕一笑:“风统领,是我害了你,谢谢你来救我,我以为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丫头,快擦干你那张脸,风某看了眼疼,擦了我们说正事。”
顾筝愣了一下,赶紧擦脸,风不群看她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模样,叹了叹气:“我是想救你,可是眼下这个情况,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咱俩得合计合计怎么在这南疆之地活下去。”
“三公子他怎么样?”顾筝赶紧问道。
“他没事,你放心,我们在平京的人见他在成氏军营中出现过,但还没找到机会和他取得联系。”
“他没事就好。”顾筝松了口气,她一直等着成珏来救她,可是左等不到右等不到,她一度怀疑成珏已经被皇帝给杀了,但这样的念头一闪过脑海,她就强行让自己掐灭,她宁可相信成珏不想来救她,也不愿意相信成珏已经死了。
是啊,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小丫头,和成珏相处不过短短数月,又怎敢期盼他来救自己。
不知怎的,顾筝又开心又落寞,还有一点隐隐的酸涩。
“丫头,你摸清楚这南疆的地形没有,知不知道可以逃出去的办法?”
风不群看她可以单独一人来神女峰祭祀,就知道这丫头混得不错,他躲在这里这么久,只见过南疆女子来洒扫供奉,从那些人的对话中得知这座神女峰地位非凡,是南疆女子的祈福神山。
顾筝目光暗淡了,低着头摇了摇:“我一直在女崖洞干活,今日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女崖洞到这么远的地方,南疆地势复杂,听阿初说从来没有人能活着逃出去,让我们别动这份心思。”
“哎。”风不群叹了叹气,“确实,如果不是因为这遭瘟的地势,我们大雍军马早就踏平白虎山了,也不至于让南疆扰境数十年。对了,女崖洞是什么地方?”
“是……”顾筝欲言又止,而后怯怯说道,“是关押大雍女子的地方。”
风不群一下愣住了,不用顾筝细说,他也能想到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那你在里面干活,有没有……被人欺负?”毕竟那些畜生老老少少皆不放过,风不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希望顾筝还能活着。
顾筝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没有。”
“没有?”风不群惊讶说道。
“嗯,阿初说我们这些童女长到十五岁后要等金木枭先行挑选,挑剩的才被关进女崖洞,所以还有几年。”
风不群大大松了口气,至少还有几年的时间来斡旋此事,顾筝没被糟蹋,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你听着,这段时间就乖乖听话,乖乖干活,我来之前交待过我的手下,若我回不去他们定会派人来救我,你这段时间留意一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如果是我的人就引来见我。”
“好。”顾筝点点头,风不群的出现给了她久违的希望,她走到风不群面前,端端正正跪着,给风不群磕了三次头。
“顾筝谢统领相救之恩,我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
风不群听了这话,忽而愣住了,这听上去怎么像是一个闺女对老爹说的话,如今却被一个见面不超过三次,连她年岁都不知道的小丫头说了,风不群这个独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顿时有种怪怪的感觉。
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那般柔弱瘦小,像一棵小草,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踩死,可是她却在南疆活了下来,还取得了南疆人的信任,分毫无伤。
成珏只跟她相处数月,却能将她托付给自己。
而自己和她相处不过片刻,方才那短短一句话,就像一阵怪风,撞进了自己心里。
“一辈子?”风不群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小姑娘,别轻易说一辈子,一辈子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若是让听的人生出了期盼,不一定是好事。”
顾筝看着他,似懂非懂,脑门上写满了疑惑。
“我的同门当年也说过,要和我一辈子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是才过了几年,他便攀上了高枝,助纣为虐……人啊,太善变了。所以一辈子这种话,说的人不要轻易说,听的人也不要轻易信,我来救你是为了自己的承诺,遇到毒蛇算我倒霉,你不必自责,更没必要为了这种事就给自己背上一辈子的承诺,对你我都不是好事。”
顾筝愣住了,她不是很懂风不群的话,但却莫名觉得这些话有道理,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能低下头,沉默以对。
“你快回去吧,若是天色晚了,这林中的野兽出动,你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嗯。”顾筝站起身,回头望了望风不群,便快步离开了,风不群看着顾筝离开的步伐,若有所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