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瑰在为陈澈四处奔走之时,狱中的陈澈迎来了一位故人。
“陈澈,有人要见你。”
狱卒的声音回荡在阴寒的牢狱之内,令人难辨真伪。石床上坐着的陈澈沉默了片刻方才意识到狱卒在对自己说话,于是仰头看向牢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然而狱卒却并未过多解释,伸手将牢门外的锁链打开,而后便安静地躬身于一旁等候。
紧接着是一阵沉着的脚步声不断靠近,只见一人缓缓行至牢前,低声对狱卒吩咐:“你先下去罢。”
“是,萧学正。”
看着狱卒离开,萧慎伸手拉开牢门,抬脚走了进去,只是方踏进牢中时,眉间忍不住轻轻皱起来,口中下意识抱怨:“怎的如此不堪?”
陈澈不知这句“不堪”说的是牢房还是自己,看着萧慎得到目光没什么波澜,只缓缓起身,“草民见过萧学正。”
萧慎在听见陈澈的声音后抬头,静静看着石床旁立着的人,许是多日呆在狱中之故,模样看着有些憔悴,身上那件长衫微泛出褶皱,鞋面之上染着一层灰烬,整个人看着像一只被困住的幼兽,委身于这牢笼之内。
“腿怎么样了?”说话间,萧慎将目光移向陈澈那条右腿,不经意的打量片刻,关切问道。
“多谢学正关心,草民无碍。”
陈澈目不斜视地站着,恭敬而规矩地回答着萧慎,神情始终未见一丝异样,这幅模样落在萧慎眼中有些无奈,只见其无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俨时,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拘束。”
话落,萧慎径直在石床上坐了下来,而后仰头看着一旁站着的陈澈,“还站着作什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子:“坐罢。”
然而陈澈半晌却未有动静,低着头回道:“官民怎可同坐一处,草民不敢僭越。”
萧慎闻言不知在想什么,见陈澈执拗着不肯落坐,只感慨道:“你啊,总是最计较这些虚礼。”不过却也未再规劝,于是两人一坐一立,于这四方牢狱之内缄默良久。
萧慎放在膝上的手不时敲打,一下,两下......陈澈无声地盯着那双手,心中有些好笑。他其实猜到萧慎会来。
那日林瑰问他是否与周容有过过节,否则周容为何要紧咬着他不放,这也是陈澈一直想不明白之事,他从未见过周容,可对方却似乎对他的过往极为清楚,不仅知他曾入牢狱,甚至还知他因何事入狱,若说此事乃其特意调查,陈澈不信。
只怕是有人特意告知,至于此人为谁,陈澈大致猜到几分。因而在看见萧慎时,陈澈不仅不意外,甚至想着他终于来了。
“听说有位名叫周容的公子执意状告你?”萧慎突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即佯装疑惑着问道:“你可曾与他有过什么过节?”
“并未。”陈澈闻言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微躬身的姿势,恭敬应道。
“这倒是奇了,”萧慎有些唏嘘,然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俨时,你也莫怪我多嘴,此事你也有不对,你说你去何处不行,偏去了书院...”
见陈澈始终未有反应,萧慎目光微滞,片刻后恢复如常,不甚在意道:“罢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只是那周公子所说之事你要如何应付?”
当下明白了萧慎今日的来意,令陈澈有一瞬的恍惚,当年的萧慎寡言少语,对身边无关之人与事漠不关心,不曾想五年过去,自己与其竟会在狱中有这样的对话。
“他的胳膊的确乃草民所断,知府大人要如何判,草民都无异议。”
萧慎看着眼前陈澈一脸决绝的模样,脑中突然想起当年陈澈在被押至县衙时,面对县令与围观百姓,神色也似今日般决绝,只是那时的陈澈开口所言:“草民无错,不认罪。”
可短短五年光景,面前之人身上那股近乎果决的坚持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似乎是被称作“认命”的妥协。
“你这又是为何...”萧慎面上闪过一丝伤感,起身来到陈澈面前,轻拍了拍其肩膀,口中规劝着:“此事又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知会刘知府一声便是。”话落,不经意看向陈澈,却见对方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
“俨时?”萧慎开口,见陈澈对上自己的目光,“你以为如何?”
话落,陈澈依旧沉默。
萧慎这时发觉,若说五年前的陈澈将一切都表现在脸上,那么五年后的陈澈,则是将一切都放在心底,故而有些拿捏不准其心思。
陈澈盯着萧慎看了半晌,自然也将其神情看在眼里,分明满腹言语却偏生试图诱导自己先开口,陈澈觉得好生无趣。
“萧慎,你想要如何?”右腿处突生一阵疼意,陈澈不愿再继续虚与委蛇,想要终止这场对话。
萧慎眼中闪过一丝不明,不过却极快将情绪掩下,只是唇角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俨时...你这话何意?”
“难道不是你指使周容将我至于绝路吗?”
若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当萧慎试探着说了这么多后,陈澈几乎笃定周容紧逼自己的背后,有萧慎的功劳。
“先前我只觉得是巧合,偏生在你来书院找我后周容便到书院闹事,并且对我在桃源县发生之事了如指掌,我与周容未曾有过任何交集,他何故要如此为难我?”
“俨时...你误会了。”
听陈澈如此说,萧慎连忙开口想要解释,然而陈澈却并未给其机会,径直继续说道:“你问我要如何,不若草民来问问萧学正,你想要草民如何做?”
见陈澈灼灼的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想要透过皮肉直抵内里,萧慎原本闪烁的眼神登时按了下来,随即变得晦暗不明。
良久后,伴随着牢内的阴冷潮湿,萧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呵...陈澈,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目光冷冷的看着陈澈,萧慎终于褪去了那层虚伪的皮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说着,身子向面前靠近了几分,逼迫着陈澈看向自己,“当年你不认罪时令人讨厌,如今认罪...更令人讨厌。”
萧慎在厌恶这个世间的时候遇见了陈澈,他聪明,练达,身边总不乏朋友,虽生性张扬,却不失义气,许多人都喜欢他,同窗,江淮,甚至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妹妹。
陈澈的出现,像是萧慎对抗这个肮脏世间时突生的一凛清泉,试图擦拭掉萧慎身上那抹阴戾。只是此举落在萧慎眼中只觉憎恶,憎恶陈澈的出现不得不令自己收起心中恨意,继续不人不鬼的浪荡于人间。
“你不知自己错于何处是吗,那我今日告诉你,你错在多管闲事,错在自以为无所不能,可到头来还不是遭了报应?”
萧慎眼中升起一股怒意,瞪眼看向陈澈:“陈澈,你记住,这些都是你的报应。”
陈澈被迫看向面前的萧慎,压下其终于不再遮掩自己心中所想,褪去那层佯装关切的外壳,失控地斥声指责着自己。
看着面前失态的萧慎,陈澈突然发现,也许这些年被困住的,不仅是自己。
“你想要我如何做?”良久后,陈澈哑着声音开口,“你费了这么大力气,究竟希望我如何?”
“离开扬州。”萧慎毫不犹豫地开口,眼眶因恼怒而被逼仄出数道红痕,“带着你的报应离开这里,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看着眼前带着满腔恨意的人,一些陈年记忆再次涌进陈澈脑中。
当年陈澈入狱,许烟母亲在县衙外大闹,直言陈澈玷污自己女儿,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然而陈澈在桃源县中一向人缘不错,故而百姓多是相信其不会行此败坏德行之事,甚至有人前往县衙为陈澈作保。
一时间,案件陷入僵局。
陈澈拒不认罪,许烟坠崖身亡,仅凭许烟母亲一人供词无法定陈澈的罪,眼看陈澈羁押期限将至,就在这时,案子出现了转机,有人突然声称自己在案发当夜看见陈澈出现在许烟遇害的街巷附近。
这位目击之人,便是萧慎。
县令将萧慎的证词拿给陈澈时,陈澈眼中闪过震惊,而待冷静下来后对县令道:“此证言只能证明我曾在案发之地出现过,无法证明我便是行凶之人。”
“余下之事本官自会去查,只是如今对这证词,你可有话要说?若你能认罪,本官会从轻判处。”
“草民无错,不认罪。”
不久后,县衙又迎来了一位证人,乃当夜陈澈留宿的酒馆掌柜,称看见陈澈与一女子拉扯,此证言一出,陈澈玷污许烟之事似乎已板上定钉。
自此,狱中的陈澈便开始了在刑罚之下替己辩驳的漫漫长路,以致出狱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还在寻找那位酒馆掌柜,试图求得自己清白。
而对于萧慎,陈澈承认自己无法接受其当时提供的那份证言,可同为读书之人,陈澈相信萧慎未曾骗人,也许当日自己醉酒后的确被人带到了那条街巷。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满身抗拒之人,陈澈突然萌生出了一个不曾有过的念头。
既然自己所尊崇的世道都能欺骗他,那么同为读书之人的萧慎当真坦白吗。
萧慎,你为何会害怕见到我?
萧慎和陈澈的过去其实交际不多,在这一章也算是把两人的过往讲完了,但萧慎本人的过去会在后面一些章节再提到。是的,这位萧学正很不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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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速之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