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桑城的温度早已回转,但沈簇的体感温度依旧还在腊九寒冬里。
逼仄的厕所隔间,沈簇将针头扎下去,没有一丝犹豫。耳蜗听到脖颈处皮肤的迸裂声。
推动药液注射,过于麻木便不觉得疼痛。
拔出针头时带出血线,将药棉抵在伤口按住,只需要半分钟,伤口就会被掩埋般消失不见。
针头扔进马桶冲走,顺着凹槽将针管捏成两半,用纸巾紧紧包住扔进垃圾桶,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坐在铺满卫生纸的马桶盖上,点燃一根烟。
手机不断震动,是未读信息。
母亲【然然今天去学校报到,他脾气不稳重,遇到事情不要和他计较。】
母亲【转账500000元】
母亲【开学各种东西都需要添置,不够跟妈妈说。】
药液通过腺体散入四肢百骸,仿佛每条血管里都运作着纺织机,密密麻麻的针脚不停歇地刺着。
屏幕的荧光映得他脸色更加苍白,看着寥寥无几的聊天界面中红彤彤的转账记录,眼睛也刺得发酸。
没有理会,关闭手机靠在了抽水箱上。
校服外套宽大的尺码衬得他身体更加单薄,厕所的隔板挡住一半的阳光,让他的身形明暗交加,骨节过于分明的手指夹着白色细管香烟,烟雾在光映下一半灰白一半殷蓝。
和烟雾连接的,是脸颊颧骨上的一颗圆润小巧的痣。
紧接着就是那双眯着的,烟雾幕后清明而不清白的眼睛。
尼古丁确实是麻痹神经的好东西,至少对于沈簇来说,一支烟足可以让他轻松些度过每次疼痛。
待烟燃尽,被掐灭的烟屁股被沈簇从打开的窗户缝扔了出去。站在风口醒神,吹散烟味,也带走了丝信息素的味道。
隐约听见带有劣质麦克风电流的男中音透过铁栅栏传来,沈簇顿了下,又想起信息的内容。
现在正是开学典礼。
风和日丽,红旗在水蓝天空的映衬下徐徐飘扬。主席台上校长正在激情训话,两侧站了带着红袖标的学生。
趁着校长回头指向教学楼上的“德智体美劳”大字,沈簇混进了学生队伍,找到高二十一班的位置站在了最后,杨柳树的树梢垂在他肩头。
站在前面的宋子意一回头,吓得一个激灵“小花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不来典礼了。”
沈簇吹着风向国旗台上看,淡淡道“走个过场。”
宋子意接着问道“半天课,下午去奶茶店吃饭呀?”
沈簇点了点头“嗯。”
话音刚落,轮到高一新生代表上台演讲的环节,随着人群的骚动,穿着校服拿着演讲稿的男生走上了台。
“尊敬的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新生代表池然。今天......”
少年侃侃而谈,时不时与台下的同学互动。眼神明媚张扬,身姿像水杨一般挺拔,就这样看着那抹身影愣住,不可控地将沈簇拉进脑海里仅有的童年印象。
只消片刻,沈簇就将其全都挥出脑海。
沈簇耷了耷眼,在下一次领导、老师的目光没有集中在学生身上的短暂时刻,闪出了队伍。
七层的多媒体教室大部分时间都在空置,在后排的五张连起来的座椅上,沈簇将校服脱下盖在身上,面对着毛绒的座椅靠背,很快睡了过去。
与其说睡过去,不如说晕厥过去。
嗜睡,编号HCV003信息素抑制特效药最显著的副作用。
*
“又只剩一个人没签到吗。”班长陈静斯点了点复印的名单。
“签不签无所谓吧,也没有人管。”副班长乔丝丝整理了一下红袖标。
“其实给他划了签到也行,平时帮迟到的同学划的也挺多。”
“别人是一次或两次,他是平时就这样,签到了反而显眼了。”陈静斯合上了名册,将册子放进了检查箱里。
“唉,果然,操心的都是班干部。”乔丝丝在副班长的册子上填写着班级值日情况,接着状似无意道。
“你听说了吗,今天演讲的那个,高一三班的新生代表池然,有人传出来说是沈簇的弟弟。”
“我也听说了。”陈静斯扶了扶眼镜。
“反正我是觉得这两个人哪里都不像。”乔丝丝写完表格撕下一页塞到检查箱里。
*
沈簇再次睁开眼,橘红的阳光糊了满眼,按亮手机,已经是15点25分。
脑袋的昏沉已经消失了大半,只不过眼前一阵阵发黑。
点开手机的未读信息。
桑城三飒群聊
宋子意【@,。小花,你醒了就来奶茶店,二楼201】
傅天【@,。听说隔壁学校的Alpha在学校周围鬼鬼祟祟,不知道是不是找你的,小心一点!】
重新穿好衣服,迷迷糊糊站起来离开了多媒体教室。
顺着小楼梯走出教学楼,在冷风中裹紧衣服,捋着墙根走,在一个旮旯里,有一个用砖头搭的小台阶,栅栏上面的尖刺也被磨平。
踩着红砖,握住栏杆,一个用力就翻了出去。
街对面的奶茶店里偶尔晃过蓝白校服的身影,沈簇拍了拍腿上的灰,下意识往保安室看了看,才往奶茶店走去。
一回头,学校门口那棵经久不败的歪脖子树下,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站在那里,四目相对,视线碰撞。
沈簇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看了多久了。沈簇只是想。
啊,是他。
一年前沈簇刚刚来到这里上高一,那年大气环流呈现厄尔尼诺现象。桑城的整个夏季阴雨连绵。
那天沈簇在多媒体教室一觉睡到了傍晚,一睁眼就看着紫红色的惊雷从面前的大窗劈过。
磨磨蹭蹭地溜到医务室,门没锁,也没开灯,打着手电筒,沈簇翻出红药水和镊子酒精棉。
胡乱在胳膊脸颊上,容易上药的伤口上刮几遍。而后又轻车熟路地将药品放回原处。
然而最后,没有雨伞,也没有人可以给他借伞打伞的沈簇,在门口站了须臾,随后顶着空瘪的书包跑出去了,抹上去的药水也多半冲了个干净。
呼啸的狂风伴随着窒息的雨幕,沈簇只能听到自己嗓间嘶哑的喘息声,偶尔踩空踏进不深不浅的水坑,鞋里也冰冷一片。
下一个转角,又一撮雷电劈过,沈簇被闪得鬼使神差歪了下头。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把眩目的克莱因蓝色长伞,那没被伞遮住的半张脸让沈簇不合时宜的地想,帅得惨绝人寰。
在雷电暴雨下,像来勾他魂魄的艳鬼。
事实上也似是如此,沈簇奔跑的脚步就这样突兀生硬地慢了下来。
“同学,你的鞋带散开了。”
沈簇听见那人缓缓说着。
“要一起避雨吗?”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雷,沈簇感受着胸膛生动的心跳,扬了杨眉,冲着那人道“树下打伞才招雷劈。”
而后转过身,跑了。
沈簇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在被窝要睡时还在思考,那到底是人还是真是鬼?
第二天,沈簇照例翻过墙,好奇心和执念的作祟,让他又看向那课歪脖子树。
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然而沈簇凭空认为,那人就是在看自己。
于是就有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那人几乎没有过间断地出现在那里,但他又什么也不做。
沈簇看到过,有人前去搭讪,索要联系方式,而最后都铩羽而回。
那人奇怪,连带着沈簇也变得奇怪起来。
仿佛在这个空旷的城市,他拥有了一个路标。
那一天和一年后的今天天色一样。热红酒的晚霞下,那人穿着驼色的大衣,打着那把接落叶的伞,在余阴下轻轻笑着。
沈簇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同学你好,我是秦沨孑。”
莫名其妙。
连同这个人看他的眼神也是。
晦涩、朦胧、和天边仅剩的蓝相连,透着一股悲伤。
一如现在。
秦沨孑又走出了树荫下的阴影,身上学校的校服似乎在说“我就是为你而来。”
秦沨孑从校服衣服兜里拿出粉红色的信封。
“沈簇同学,我注意你很久了,我喜欢你。”
“你能收下我的情书吗?”
咯噔。
沈簇的心脏仿佛被教堂钟狠狠撞击。所有的血液涌上头脑,鼻息扩张,视线发亮。
然而罕见紧张的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匆匆走过却紧紧盯着这边窃窃私语的其他同学。
沈簇余光看见自己校服袖口因翻墙沾上的灰土,伸手拍了拍,却越拍越大。刚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嘴角打架留下的淤痕又让他疼地闭了嘴。
牙齿咬了咬下唇里的肉,沈簇没抬头,一股脑地,又跑了。
沈簇又翻回了学校,直奔着空闲的多媒体教室。
太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丁达尔效应让光线汇聚成柱出现在沈簇面前。
沈簇只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
从没到位的家长会,被追债人砸烂无数次的家门,被打和打别人落下的一身伤痕,昂贵而疼痛的特效抑制剂,陈旧而泛黄的校服,低得可怜刺眼的成绩。
烂到泥里又疲惫不堪。这是他,这才是他。
沈簇坐了很久,直到班主任给他发信息多次催促,他才慢吞吞地往教室走。
下课时间,走廊里人头攒动人声嘈杂。隔着老远,沈簇就看见自班门口聚着一大堆人。
皱了皱眉,沈簇顶着一脸挂彩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其他同学看见他过来急忙让开位置。
走进班级,沈簇才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也围了一群人。
有人看见沈簇走过来,赶紧拍了拍旁边的人,一帮人又惶恐般避之不及地散开了。
被遮挡的座位显现,黄色的木头课桌给人的脸都打上一层土色的高光,然而坐在座位上的人却依旧洁白耀眼,瞳孔中映出的桌椅让那双眼睛闪烁着太阳一样的光芒。
秦沨孑坐在那里,冲着他熟悉亲昵,温柔地笑道
“沈簇同学你好,我是你的同桌,秦沨孑。”
“请多多关照。”
那一刻,沈簇来不及去想面前这人长久以来到底在计划什么。
窗户外的一阵秋风拐过,气旋中央,沈簇只是觉得,这一瞬间,他的世界猛然鲜活。
他似乎预感到,秦沨孑将占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这就是沈簇与秦沨孑的“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