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午后阳光透过树荫落在玻璃窗上闪着细碎钻石一样的光,春岁懒洋洋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风扇吱呀转动,姚嘉年就在旁边安静看他的书,或是在阳台帮她晾晒刚洗过的衣服。
树影晃动,连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香。
这样的场景后来春岁在梦里见过很多次,但却一次也没有真的再拥有过那样的夏天。
“这段时间你先住这里。”姚嘉年说,“肇事的人我们带走,你们的拍摄也要在报备审批下来之前按规暂停。”
铁面无私。
韩政死了心,默默叹气。
春岁只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事情还没完全结案,作为当事人你需要随时配合我们调查。”
嘉年留给春岁一个淡漠的背影,上车前又手握车门顿了许久才回头说:“不告而别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江小姐。”
警车卷着午后马路上的层层热浪飞驰离开。
春岁定在原地一直目送它完全消失在街道拐角才哑声一笑。
他叫她江小姐。
好多年没人这样提醒她姓江了,甚至连春岁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后来认识的人都以为春就是她的姓氏,春岁也这么以为。大概是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江家早就没了。
这一路,从来都只是她孤身一人。
——
榆林路家属院的房子看上去比前些年更破旧了些。
蜕了皮的红色砖瓦,架在墙上生了锈的防盗铁窗,几栋老楼就这样安静地矗立在这座曾经以盛产煤矿而养活了大多数人的小城里,然后又在日复一日没有波澜的灰突突日子里无声衰老下去。
下午阳光依旧毒辣。
这会儿楼下扔着的破皮沙发上还没有人,院里的老人喜欢在晚饭后才陆陆续续出门在这边集合。
曾经很多个夏日夜晚,春岁都会懒懒趴在阳台上听他们在楼下七嘴八舌的唠嗑。
热闹,鲜活。
那时候夜色似乎也总是很长,长到等着人们渐渐散去,春岁就和姚嘉年一起下楼吹风。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月亮落在海水一样的深蓝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靠在一起直到夜色深沉,然后嘉年轻轻叫醒枕在自己肩上睡着的她,慢悠悠回家。
只是后来,那个夏天不见了。
楼梯狭窄昏暗,手边扶手也老了,轻轻一碰便能感到它挣扎着的吱呀晃动。
姚嘉年家住五楼,绿色铁门上贴着一副红色对联,半年过去了,对联边角依旧平整的贴着门框,没有丝毫卷翘。
是这家主人的风格。
春岁想到什么似的低头笑笑将钥匙怼进锁眼,然后自然又习惯地向左旋转咔哒一声开门。
屋内要比楼道亮堂很多。
虽然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房子了,但户型方正,南北通透,采光比这些年新建的电梯房还要好一些。
这几年房子一直是姚嘉年自己住,加上他人又有洁癖爱干净。
所以这会儿春岁站门口往里看,屋里整洁的就像常年没人住一样。
过得毫无烟火气。
继续往里走。过了客厅,里面两间卧室对着门,其中一间上了锁,门上垂挂一把青铜斑驳的老旧挂锁。
春岁以前睡这间。
挂锁看上去很久没人碰过了。
春岁拿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松手放开,转身去了对面卧室,姚嘉年的房间。
没边界感。
她和他之间也不需要边界感。
春岁不是第一次进姚嘉年卧室了。
甚至连他的床,她都睡过。
既然姚嘉年又一次给了她钥匙,那他就应该做好了她会再次在这个家里四处留下痕迹的心理准备。
房间还是跟春岁离开时一样,一扇木柜,一张床就再没其他家具了。床上只放了一床被子,床单被套都是蓝色细格纹,看上去像是单位统一发放的生活用品。
姚嘉年的被子永远叠的一丝不苟,豆腐块的正方形,铺在上面的枕头也要凹凸一致的平整。
春岁不是,春岁起床从来不叠被子。
以至于那段时间,逢着打雷下雨的天气,第二天清晨姚嘉年的床上总是一边凌乱,一边整齐。
就那么暧昧不清的混在一起,看不出边界。
春岁在他床上坐下,想着自己第一次跟姚嘉年睡在一起的那个夏夜,雷声轰鸣,电光穿透云层直直落下照亮这座小城街道的每一处角落。
春岁怕黑,怕鬼,怕新鲜菜叶上藏着的青虫,怕打雷,怕吃药,怕很多东西……
只不过那时候因为有姚嘉年在,所以她从来都是胆小的理所当然,毫不遮掩。
那天也是,春岁半夜听到雷声,半梦半醒的她甚至没多一秒思考,便抱着被子下床光脚跑到了姚嘉年床上。
春岁搬进来之后,两间卧室的门一直都是开着的。
夏夜微风,少年睡去后就只有门上的纱帘在轻轻摇曳晃动。
“姚嘉年,我害怕。”
春岁蜷缩着身子躺在他旁边。姚嘉年感受着夜里的动静,后背挺直了背对着她,不敢动。
屋外大雨倾盆,闪电落下照亮屋里暗昧含糊的光景。
春岁闭眼离姚嘉年更近了些。
少年身上的皂香味道和混着闷热雨夜而骤然升高的体温,很多年后,春岁依然清晰记得。
“不怕,我在呢。”
姚嘉年开口安慰,脸却还是不敢转过来看向她。
那些隐在黑夜里青春期本能的躁动,他怕吓到了她,也怕自己真的按捺不住。
爱会失控,野蛮生长。
但春岁似乎没有想要克制的意思,一张小脸恨不得完全埋在他背上,迷迷糊糊问:“那你会一直在吗?”
“会。”
那个雨季,电闪雷鸣的夜里,压在两个人心里的爱意疯狂生长。
然后故事在夏枝繁茂灿烂时,又以春岁的离开戛然而止。
——
韩政去了趟县广电局又跟人确认了剧组报备文件进度后才回酒店拿了春岁的行李帮忙送过来。
春岁东西不多,这些年居无定所的住酒店换来换去习惯了,每次跟组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行李都是用什么才往外拿什么。
这样遇到意外情况也能随时拎着箱子就走。
不用来回收拾,收拾起来也麻烦,反正不管怎么收拾,春岁都不可能再收拾出来一个家。
贴满各种登机条码的行李箱被春岁随手放在门口,然后带着韩政往里走指了指卧室门上那把挂锁:“能打开吗?”
“能是能,不过你得给我钥匙。”
春岁撇撇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韩政。韩政不明所以,春岁只在心里骂了他句傻子。
有钥匙还问他干什么。
“怎么了?”
春岁没理他,转身到阳台壁柜收着的工具箱里找了把扳手拿过来给他示意撬开。
韩政傻眼了,没敢接。
“大小姐,这是警察的房子。”
“嗯。”
扳手又往前递了递。
韩政嘴上不情不愿,但手已经很诚实地接过了工具。
“你跟这个姚警官什么关系?”
“同学。”
“很熟吗?”
“一般。”
“一般他怎么会把自己家钥匙给你。”
韩政说着手上用力,门上锁扣连着一小块木屑掉了下来,露出半边门缝垂挂着,晃晃悠悠。
春岁把门带紧了,收了韩政手里的扳手往回走,边走边说:“以前家里出了点事没地方去,他收留过我一阵。”
“后来呢?”
“后来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韩政来了兴致,但春岁没打算继续说下去,于是换了话题问他文件什么时候能下来。
“最快两天,不过中间隔了个周末,差不多得五天。”
五天。
春岁心里盘算着,剧组拍摄周期十天,现在加上等审批的空档,她一共要在泉水停留半个月。
韩政出了门,春岁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喊住他开口:“韩政,这几天剧组的误工费你可以从我片酬里扣,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凑。”
虽然她也没多少钱,但春岁知道剧组预算紧张,时间和钱都是精打细算着用的。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韩政不会报警,剧组也不会被临时叫停。这件事,她没有法律上的责任,但有情义上的亏欠。
韩政已经下到了三楼,这会儿仰头听完春岁的话,极轻快地笑了笑让她放心:“真没钱了我会找你开口的,我现在可是商人,商人是最看重利益的。”
韩政这么说,但春岁知道他是想让她宽心。
论势利,他还远不如那些将人当成商品以利益交换来评判其价值的资本家。
送走韩政,春岁拖着行李推开那扇刚被撬开的卧室房门。
门缝半开,一阵风便顺着缝隙迎面吹了过来。有些意外,空气里并没有想象中因为常年封闭而滋生出的沉闷味道。
春岁握着扶手的指间不自觉用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将房门完全打开。
浅粉色墙纸,躺着毛绒棕熊的白色单人床,靠墙那架书柜上还摆着自己以前用过的各种东西,春岁慢慢靠近打量,桌上摊开的日历还停留在自己离开泉水县那天。
房间里的光景都还是她在时的那副模样。
一切如初,什么都没改变。
春岁看的恍惚,仿佛十七岁那年夏天,在这一刻又全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