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台用舅舅给的钱淘了一个二手手绘板,把所有货物拖回家后,他瘫在沙发上玩开了。
今天午饭和晚饭仍是和秦川一起吃的,何云台还喊上了舅舅,因为舅舅看起来心情极差,他想可能是舅舅舍不得小店关张。何云台也舍不得,但人总得奔向更好生活。
舅舅搬完货就出门了,很久后,他和舅妈一起回来了,两个人的眼睛都肿起来,何云台一看就知道他们又想何天南了,小心翼翼道:“明天我们三个去永好看一眼吧,我找机会把沈遇喊出来。”
舅妈碰了碰舅舅的胳膊,舅舅低头抽烟,回避何云台的眼神,劝他别脑子发热,何天南离开家时记了事,只要他想回来,总有一天会回来,但跑去问一个长得像的人,怎么问?
何云台说:“我也是永好员工,找个机会跟他面对面就行,他要是不认识我,那就不是何天南,我问都不用再问,不会把场面搞得很尴尬。”
舅妈说:“要我说,你最近别瞎想,好好准备复赛,争取进决赛,第10名奖金都不少吧?”
舅舅也让何云台以设计比赛为重,等以后进了总部,跟那个沈遇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说不定走到面前了,就发现没那么像了。
舅妈附和:“就是,要是小天的话,你喊他,他还能不认你?”
舅舅把烟摁灭了,对舅妈说:“第一笔钱存的是活期吧,明天取出来,我给云台交学费。”
舅妈应得爽快,说她明天就去办。何云台暗觉好笑,人还是得有点钱啊,有了钱,舅舅也能对舅妈语气坚决了,舅妈也大方了。
次日上午,何云台在23号店上班时,接到舅舅的电话,暂时交不成学费了,得等下一笔款项到账。
电话里,舅舅声音很沉闷,原来,舅妈说是存银行吃利息,其实把钱拿出去放贷了,今天去问,已被骗子套走了,打了几十个电话也没找到人。
何云台安慰了好一通,走回店里,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倒不是为读不成设计课失望,而是舅妈总做些自作聪明的糊涂事,舅舅却奈何不了她。
每次一吵架,舅妈就骂舅舅赚不到钱,无能至极,舅舅很气短,可能他自己也认为,男人没钱,就没了脊梁骨,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吧。
何云台接了个电话,情绪就低落下来,被秦川看在眼里,但顾客一来,何云台马上笑脸相迎,不仅要讲解产品,还常常得给出搭配建议,虽然讲得口干舌燥,也没能成交。
秦川打出一个催促电话。下班后,何云台不想回家,舅舅舅妈必定为钱的事吵过架,家里氛围必定逼仄,并且货品堆得满满当当,不如歪在23号店的沙发上研究手绘板,它很好用,只恨没钱早点买。
店里晚上9点歇业,快10点时,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外,两个工人抬进一张米白色的沙发椅。店里的陈列已改造完毕,并没有添置沙发这一项,何云台一边冲后台喊秦川,一边去接应工人。
秦川在后台加班,闻声走出来,工人询问沙发椅放在哪里,秦川指向窗前,让他们把原先的一列货架移开,何云台很惊奇:“设计师又有想法了?”
秦川给工人搭把手,何云台也去帮忙。沙发椅归置后,何云台坐上去感受,从手感和质感来看,头层牛皮无疑,整体造型也可爱,矮嘟嘟的,离地面不高,腿脚能很舒展地伸开,进深也宽,整个人都能蜷进去,懒洋洋地窝在里头。
沙发椅的坐垫和靠背回弹性很优秀,拍打几下就即刻恢复原状,但又很软绵蓬松,仿佛置身于云端。何云台喜滋滋地试了半天,起身让秦川也坐坐看:“好是好,把货架的地盘占了,不大好吧?”
秦川不以为意:“你负责给货架换个协调的地方。”
店里的沙发都是布艺的,何云台不理解为什么要摆一张真皮沙发在窗前,它除了柔软好看,就只剩一个优点,它占据了店里阳光最好的地带,能舒舒服服晒太阳。秦川揉揉他的头:“就是给你晒太阳的。”
何云台惊呆了,指指自己:“我?”
秦川让他设计一个“专属座位”的吊牌,就不用在顾客试坐时起身相让了,何云台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秦川说:“你住的地方环境不大好,上班时,就待得舒适点。”
前几年,里弄整改过,外墙都粉刷了,但晴好的天气里,人们仍会把衣物都晾出来,连空调外机下面都挂着内衣和裤衩,走路时既要绕开走,还得注意别踩到邻居们随意丢弃的垃圾,秦川接送过何云台,自然都看到了。
何云台没来由很烦,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你知道你背了销售任务吗,你又想挨骂了?这沙发肯定不便宜。”
秦川笑了:“不走店里的账,是你给我那张卡里的钱。”
何云台踢他小腿:“什么叫我给你,那是你自己的钱!搞不好还得贴到店里,把账面弄得漂亮点,不能瞎花。”
秦川不赞同作弊行为,还说自己没瞎花钱,一日三餐除外,他就买了这张沙发椅,还让姑父的助理别再给他买衣服了,他的衣服够穿了。
何云台又踢他一脚,很苦恼:“你知道我没钱,还送个大件给我,我拿什么还?”
秦川早就想好了:“复赛的设计稿送我吧。”
何云台犯愁,复赛到现在仍没思路,他盘腿坐进沙发,对着窗外如水的夜色思索起来。
秦川回后台向副店长请教问题,忍不住回头看何云台,他没买过沙发,担心不符合何云台的审美,本来想问他,但想让何云台在不开心时能有点惊喜感,就自作主张了。刚才何云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是喜欢的吧。
第二天秦川就发现,米白色沙发椅很抢眼,只要何云台没坐在那儿,大部分顾客都会去坐一坐,店员们不好阻拦,催着何云台挂个“云台专座”。
何云台手绘了猫头鹰吊牌,让秦川手书了几个字“折后18.8万”,坐的顾客少多了。但也有几个心不细的顾客,又或是想过过瘾,无视吊牌,一屁股坐上去,手上还捧杯奶茶或咖啡。
何云台胆战心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蹲在沙发跟前沉思一阵,量好尺寸,回家翻出几块千鸟格面料,它是90羊毛的混纺料子,舅舅用它给舅妈做了一件小外套,其余的让何云台也做件衣服穿,何云台没舍得。
如今做成沙发套,把沙发遮起来,倒意外发现,千鸟格跟各种家居风格匹配度都高,既和店里的商品交相辉映,摆在窗边也自成一景。
面料还多出一小块,何云台给秦川做了个颈枕,在办公室休息时用得着。秦川把照片分享给小五等同事,同事们都找何云台订购:“千鸟格这种东西,我们鸟盟还不得人手一个?”
秦川既已预订了复赛设计稿,何云台的思路很明确,纹样得是秦川会喜欢的,他心念一动,但细想起来,千鸟格用在书房里不易出彩。大多数书房里的家纺品,要么和环境融为一体,没有存在感,要么就作为亮色而存在。
何云台从国际鸟盟想到秦川读的专业生物科学,从科学想到了高中时学过的公式和定理,大多数都还给老师了,但还能记起昔日在教室里,老师板书时的情景,那些用白色粉笔写就的公理,有一种清正谨严的美感,是科学之美。
生物专业和化学贴得很紧,何云台以化学相关的图案为主打,辅以物理和数学,在手绘板上搭建出最合心意的纹样组合,底色他想用蓝色,再用拔染印花的方式把纹样印上去。
工作之余,何云台修修改改,完成复赛设计稿,是一件桌旗,样品将由植物蓝染和手工拔白来呈现。
这种蓝印花布是民间常见的工艺印染品,连秦川也不陌生,但何云台手绘板上的蓝色,不是他看熟的靛蓝和靛青,介乎两者之间,但更浅淡些,何云台管它叫晴空蓝,在靛蓝的基础上加了霜色和鸭蛋青调和而成。
桌旗以晴空蓝为底,纹样是白色,看上去沉静又温润,让秦川想到爷爷收藏的宋瓷,姑姑曾说“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此时想起来,用在这件桌旗上也是合适的。
何云台在23号店只是兼职,仍找副店长请了假,去异杰面料厂做样品。喜爱植物染的人挺多,异杰面料厂印花车间的王姐是个中高手,何云台最早和她是在网上认识的,结为忘年交,他开口借块地盘,对王姐是小意思。
秦川兼顾23号店和鸟盟的事,把工作都赶完,跟着何云台去观摩。异杰面料厂附近的路还没修好,车只能就近停下,步行前往。
后座上搁着何云台带来的一卷老粗布,他拿起扛在肩上,被秦川接过去,提在手里。何云台没跟他争,两人同行,个子高的难免得多干点力气活。
走到初识时被抢车的地方,何云台停步,问:“记得这里吗?”
秦川看了看四周,想起来了,立时就认错:“那天是我不好。”
挺熟了,还说这些干吗?何云台踮起脚,揽过秦川脖子,手机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合照:“还是这个地方,纪念我们不打不相识。”
秦川一拍照就又很呆滞,跟第一次见面那张一模一样,何云台翻出来给他看:“直头愣脑的,要多笑笑知道吗,你笑起来明明很阳光。”
秦川咧咧嘴笑:“再拍张吧。”
何云台扯扯他两边脸:“笑。”
秦川就笑,头上被何云台比个兔耳朵,又拍了一张,何云台满意地发到秦川手机上。
两人往异杰面料厂方向走,秦川问他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何云台说找老街街坊帮忙,等对方开来三轮车,换他蹬车,再请对方吃顿饭,派两包烟就搞定了。
秦川计算时间,也就是说何云台等了两个多小时,再骑了两个多小时,他又说了对不起。
何云台不以为然,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再看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他就靠精神胜利法活着,不也挺好。现在还托了秦川爷爷的福,成了传说中的拆迁户。秦川听了无言,心情很沉重。
绿湖建筑工人抗议,秦川被姑父喊去受教育,他保护了绿湖,是在做正义的事,但普通人的生计跟流离失所的鸟儿一样艰难。
类似的事,秦川以前都没想过,比如何云台坦言没钱,他也想不到,在英国读书时,偶尔也有同学去打工,但在吃喝用度上并不拮据,他想以后不仅要多笑笑,还得多为别人想想。
进了印花车间,秦川把老粗布放下来,何云台从背包里拿出他的宝贝,手套、蓝靛草枝叶和瓶瓶罐罐。
在1834年法国的佩罗印花机发明之前,中国拥有着世界上最发达的手工印染技术,轩辕黄帝时期,人们就用草木之汁染色制衣。
何云台挺享受染布过程,有条不紊地把蓝靛草叶被揉碎成靛泥,再倒入灰白色的液体,秦川问:“这是什么?”
“石灰水,能让它发酵,把蓝靛还原成靛白,靛白能让纤维上色。”何云台见秦川看得入迷,还一脸崇拜,大笑道,“化学知识你懂得比我多吧,别大惊小怪好不好,又不是我发明创造的,是《齐民要术》教的。”
中学时的历史课本上提到过这部著作,但秦川不求甚解,这会儿亲眼见到造靛手法,录给小五等人看,不时问上几句。
手机镜头里,靛蓝染液呈深绿色,带着一个个气泡,秦川以为有色差,用肉眼望去,果然是深绿色,而不是蓝色,何云台让他耐心点,植物染最迷人之处就在于此。
从老粗布上剪出几小块,一一放进染液里,再晾挂起来。不到十分钟,绿色通过空气氧化,渐变还原成蓝色,但想达到手绘板上的晴空蓝,需要进行反复多次的染色。
何云台拧开各种瓶瓶罐罐,东加一点,西加一点,秦川眼看着色彩不停变化,虚心发问,何云台说:“蓝色好不好看,取决于染料比例,这是我多年摸索才掌握的核心秘方,起码值个五百万吧,我会随便跟别人说吗?”
秦川还真信了,崇拜之色溢于言表,何云台乐得哈哈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人还真好骗。他有那么神就申请专利去了,不跟秦川说,只因为无法精确掌握比例,得多调试几次。
靛蓝越来越接近晴空蓝,秦川眼花缭乱,何云台冷不丁蘸了一点染液,抬手就抹上他的脸,画了一撇小胡子,秦川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也画上了。
何云台戴着手套,不便去拿手机,又笑又遗憾,此情此景,不拍照留念可惜了。秦川对着一直开着的镜头照照自己,蓝色的八字胡还挺对称,像卓别林,他笑出声,何云台拍拍手,戏谑道:“纸巾没用,湿纸巾也没用,你求我呀,求我就让你出去见人。”
有机物有互溶性,秦川随身工具箱里就有好几种能去除蓝胡子的溶液,但何云台玩得挺高兴,他不扫兴,配合道:“好吧,求你了,何云台。”
何云台又蘸取一点染液吓唬他:“干巴巴的,一点诚意都没有,要声泪俱下。”
秦川屈起食指,弯成下跪的人形,苦着脸说:“求你了,何云台,我以后再也不抢你的车了,也决不把你丢下来,自己跑了。”
居然还惦着这件事,何云台笑弯了眼:“这还差不多,但我也花了你的钱,扯平了。”
工具袋里有琪琪送的洗甲水,还有甘油和小苏打,何云台摘掉手套,命令秦川坐下,秦川乖乖照办,何云台弯下腰,一点一点为他清理。
何云台眼帘微垂,唇红齿白,下巴到喉结的线条很清润,身上散发着很清淡的香气,秦川凝视着他,体内忽然有些陌生的躁动。他没太在意,问何云台用什么香水,它很好闻,不像安东尼他们用的,总是太过浓郁。
何云台说不用香水,抬起胳膊闻了闻:“有气味吗?没有啊。”
秦川说:“有,我能闻到。”
何云台随口说:“不是洗发水就是沐浴露吧,玫瑰气味的。”
江宴云的院子里,玫瑰盛开时,所到之处皆是深而静的香气。她用的洗护用品也是这种香气,等何云台有了零花钱,就去买玫瑰香味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他擦去秦川的蓝胡子,开始在晴空蓝色上拔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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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