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摄影展闭幕。
偌大的场馆里,只剩下顾意浓和梁燕回两个人,他们沉默异常,并肩站在面积最大的那幅摄影作品前——
夜晚的东京涩谷。
亚洲最繁华的十字街头,招摇的霓虹光影仍残存着泡沫时代的浮华感,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星罗棋布,蓝底白字的DHC和UC经年不变,斑马线上的雨痕像晕染开的油画颜料,撑伞的行人来去匆匆,宛若提前步入魔幻的赛博朋克时代。
巨幅照片的中央。
是梁燕回落拓高大的背影,但在被镜头定格的那个瞬间,他突然转过头,目光关切地看向了正为他拍照的人。
梁正源给很多摄影作品都命名为无题,因为他更想让观者自行体会作品传递的意味,一旦照片被配上文字,就提供了一种确定性的效果,甚至是一种教条式的武断效果。*
而梁燕回在东京涩谷的这张照片,是少数被命名的作品之一,但梁正源并未将它取名为有地标意义的Shibuya(涩谷的罗马音),反而将它取名为一个很小众的英文名——Euridice。
刚才看展时。
顾意浓听见有人问起梁正源,为什么要叫它这个名字?
梁正源笑着说,这是俄耳甫斯的意思,那年他们全家去东京旅游,他抓拍到梁燕回这张照片时,忽然想起那则悲惨的希腊神话——俄耳甫斯好不容易带亡妻走出冥界,却忘记冥王哈里斯的警告:在走出地府前,绝对不要回头。
结果半途妻子受伤,他忍不住转身去查看,谁知那竟是最后一眼。
因为忤逆了冥王的提出的条件。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再次回到地府。
顾意浓觉得梁正源在照片里传递出的反讽太过恶趣味,香港被英国殖民过,所以他跟英国人很像,喜欢搞一些残酷的黑色幽默。
但这张照片曾被很多富人看中,并都提出了高价,想买下来收藏,却都被梁正源拒绝了。
自从她说出怀孕的事后。
梁燕回就格外沉默,看展时,他侧脸的轮廓也有些消颓,虽然一直没有说话,却牵起了她的手,良久都不愿松开。
顾意浓的左手仍被他攥着。
她侧过头,看见男人的眼眶竟有些泛红,本来就生了双有辨识度的下垂眼,极有亲和力,看什么都深情,就算出演Dr White那种邪恶反派时,都会流露出无辜又脆弱的感觉。
心脏像被绳线一圈圈地勒紧,那种微小的痛楚感仍在缓而慢地折磨着她。
但她不想再继续保持沉默: “得知自己怀孕后,我一点都没有犹豫。”
“可能是因为,我体验过和自己的妈妈骨肉分离的痛苦,所以我想都没想,就决定要将它生下来。”
梁燕回也转过头,看向她。
他瞳仁的颜色偏深,掩饰着隐忍又压抑的情绪,像盲目汹涌的潮水,快要将她淹没。
顾意浓鼻腔泛酸,强自憋住泪意,哽声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太冲动了。”
“但我向你保证,我和你之间,绝对不是寻求慰藉的换乘恋爱。”
梁燕回阖眼,沉默了片刻。
半晌才苦笑着问道:“Sex Partner?”
顾意浓重重闭眼,没有否认。
虽然梁燕回是美籍华裔,从小又生活在纽约这种开发的城市,但她也不敢去猜,他会怎样看待这种关系。
她隐忍地皱起眉,刚要挣脱男人紧紧攥着她的大手,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瘦长分明的五根手指颇具占有意味地嵌进了她渗出冷汗的指缝,不无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对不起。”顾意浓哽声。
梁燕回说道:“你不要道歉。”
“看展之前,你应该很好奇我母亲为什么是个金发碧眼的欧美女性吧?”
“其实我是被收养的。”
顾意浓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听见男人用还算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是弃婴,两岁之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但时常会在梦境里回忆起一些在福利院生活的片段。”
“那里基本都是女孩,很少有男孩。“
“后来我被现在的父母收养,从中国被带到了美国,也在长大后,意外得知我并非是我父母亲生的孩子。”
“虽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让我过着优渥的生活,送我去昂贵的私立学校读书,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要把我丢掉?”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是那个被抛弃的,不被选择的人?”
“到了青春期后,我开始有了很严重的情绪问题,也有一些关于身份认知的障碍。医生说,因为我在两岁之前,很少被母亲拥抱,缺乏一些肌肤上的碰触,所以在长大后,难免会面临恐惧步入亲密关系的问题。”
“所以我喜欢上了表演和写作,虽然很多人厌恶艺术家的灵感往往来源于痛苦这个说法,但我很同意这个观点。”
“只有在表演时,我似乎才能释放出自己的阴暗面,和自己达成某种和解。”
“Rebecca。”他目光温柔地看向顾意浓,“在你坚定地说出,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还要对它负起责任的时候,说实话,我很羡慕。”
“我很羡慕它能坚定地被选择,也羡慕它能拥有你这样的母亲。”
顾意浓眼皮轻颤。
听见梁燕回低声问道:“Rebecca,你今天是来跟我提分手的,对吗?”
“嗯。”顾意浓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梁燕回耐心地又问道:“你和孩子的父亲还有联系吗?”
“这个孩子与他无关。”顾意浓姣好的眉眼微微颦起,态度坚决地说道。
“子宫长在我自己的身上,妊娠的痛苦和生育后要付出的代价,全由我一人承担,他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蝌蚪而已。”
“这个孩子会随我的姓。”
“但那个人的性格很强势,也很不好应付,为了能平安顺利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不打算跟他说。”
话音刚落。
有些脱力的手被梁燕回松开。
她眼神错愕,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心脏也如堕入深渊般,跳动的速度都快要凝滞住。
就在她以为,梁燕回要说出同意分手这几个字时,一道清冽好闻的气息覆住了她,额头的肌肤也落下了轻柔又充满怜惜意味的吻。
“Rebecca。”他的嗓音低低的,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不想分手。”
顾意浓的心跳一顿。
她阖上眼眸,听见他耐心地询问道:“你抗拒我的接触吗?”
她眼眶泛酸,摇了摇头。
梁燕回又说道:“无论是作为个体的你,还是和肚子里的小生命有共生关系的你,我都不想分开。”
“让我照顾你吧。”男人无比郑重的声音落在耳边,“虽然不知道我们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又会不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将你的孩子视如己出,和你一起将它抚养长大。”
-
从摄影展场馆出来后。
京市的天空已变得黑沉。
顾意浓在孕初不敢喝咖啡,最近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总是很容易疲惫,现在的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熬夜,需要管理好精力。
梁燕回送她上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劳斯莱斯幻影,刚在后座坐稳,同窗外的男人道完别,她就感觉眼皮在打架,困乏的感觉侵蚀着她浑身上下的每根骨骼。
来不及和陈叔说话。
顾意浓就阖上双眼,姿态虚弱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想起,今天除了要参加梁燕回父亲的画展,似乎还有件重要的事。
但她太累了。
实在是不愿意想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总感觉如果是在车里,那座垫也有些太舒服了,她的四肢微微下陷,就像躺在一张昂贵的床垫上,身上好像也盖了鹅绒被。
直到腿弯忽然被一只修长且极有力量感的强壮手臂担起,身体也悬了空,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知觉是清醒了。
但意识仍困在深层度的睡眠里。
懵懵懂懂间。
她感觉腰侧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扣住,整个人都陷进了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中。
他捧起她半张脸蛋,低头,忽然吻住了她,一开始亲得很温柔,只是试探性地在她柔软的唇瓣反复碾转,粗粝的拇指指腹顺势搭在颧骨处,缓而慢地摩挲起来。
男人挺拔的鼻背刮蹭过她颈侧的肌肤,掀带起一阵酥痒感,顾意浓突然发起抖,他已经停在她的肩窝处,埋下脑袋,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
在她无意识地伸出手,碰到他衬衫的袖箍时,男人沉闷地嗯了一声,又俯着身体开始亲吻她,吻她的力度也变重几分。
他削瘦分明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了唇瓣,让她产生了快被吃掉的错觉。
男人单手捧起她脑袋,拆掉固定住盘发的鲨鱼夹,随手扔在床面。
边动作温柔地将她的长发抚顺,边用厚实而有力的舌头霸道地缠着她纠缠,接吻时,不时发出如游鱼甩尾般的水泽声。
心脏瞬间泛起一阵颤栗感。
顾意浓猛地睁开双眼,鼻息灌入的那股熟悉好闻的乌木气息像要将她吞噬般,浓烈又强势,充斥着成熟男性的荷尔蒙味道。
“你睡了好久。”他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听上去磁性又沙哑,见女人开始伸手推搡,终于停止了亲吻。
顾意浓的心脏顷刻狂跳。
发现自己正坐在男人的腿上。
还被他像小娃娃般抱在了床边。
他一只手扣着她的腰侧,另只手则扳起她并拢的双膝,她穿着棉袜的脚踩在床面,整个人的姿态是仰躺着的。
其实那是种保护般的抱姿。
但却丝毫没给她逃脱的空间。
她上错了车。
原弈迟竟然直接将她诱捕到酒店里了!
男人硬朗的轮廓隐匿在夜色中。
顾意浓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的视线一直如有实质地歇落在她的身上。
原弈迟越是不声不响,就越让她觉得危险,他缄默的这几秒钟,让她心底愈发生怵。
觉出顾意浓被他吓到了。
男人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些,他捧起她柔嫩的脸颊,嗓音低沉地说道:“我总感觉,你最近变得虚弱了很多。”
全是脖子以上,不要误锁
*引用自《另一种讲诉的方式:一个可能的摄影理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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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诱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