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远处快步且无声的脚步声行来,一个小厮在高律的身前停下行礼,回禀了句话,便复又退下。
高律缓步朝翠湖畔的湖中廊亭处行去,他停在廊亭外,“二爷,”高律的声音响起。
陆懋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脸上的面无表情说明了此刻他的不悦,“说。”
高律头垂得更低,自从吴家姑娘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二爷便是只要有空就坐在这里喝着茶,严松要是在的话,按着他跳脱地性子,定然会跟他偷偷嘲笑二爷这是在睹物思人,可惜,这次他也跟着姑娘去了兖州府。
“太夫人派人来传话,问您可进了晚膳?说今个儿田庄里进了新鲜四腮鲈鱼,现清蒸了吃甚好,想请二爷过去尝尝。”
陆懋嘴角微微上扬,讥讽一笑,停顿片刻,淡漠地放下手中的茶盏,“你且去回话,说我就去。”
“是。”高律退下。
陆懋这才起身,捋直衣摆,径直往西正院行去。
待到陆懋走到西正院,李妈妈早已在垂花门外等候多时,见到陆懋远远行来,忙一个箭步上前,伏身给陆懋行万福礼,“老婆子给国公爷请安!”
陆懋抬手示意她起身,“李妈妈何需在这边等候。”
“能在此候着国公爷,这是老婆子的荣幸,还请国公爷赐予老婆子这个荣耀才是。”
陆懋眉头微抬显出几分不耐烦,冷然地撇了一眼李妈妈,肃声道,“罢了,进去吧。”
李妈妈慌忙跟随在陆懋之后,却又于前厅拦下陆懋,有些涩然地禀道,“国,国公爷,请先容奴婢进屋通传一声!”
陆懋顿下脚步,眯了眯眼睛,冷冷一笑道,“妈妈,请吧。”
李妈妈即时伏低身子,胆寒道,“回国公爷的话,这几日太夫人身子上有些不太舒爽,容色凌乱,还请国公爷容奴婢通传,予太夫人片刻收拾妆容。”
陆懋面无表情,也不言语。
李妈妈抬眉偷偷撇了一眼陆懋,但他冷冽的背影,却无端使她背脊发凉。
“李妈妈,请通传吧!”
“是,是。”李妈妈轻步进屋通传回禀。
片刻后,便快步流星般出来,伏地回话,“回国公爷,太夫人说,请国公爷进去。”
陆懋甩袖转身,冷漠往内屋里走去,李妈妈赶紧起身,快步为陆懋打起门帘子。
她欲言又止,却进退两难。
随即又鼓起勇气,怯懦地轻声禀道,“回国公爷,是这样,太夫人这段日子以来身子不好,脾气也有些起伏,若是今日老太太又与国公爷使小性子,还请国公爷多多见谅包容才是,莫要与太夫人生气,太夫人年纪越大越似个小孩,总是希望大家哄着的。”
陆懋停住脚步,回转过头,俯视这个身体消瘦的老婆子,“李妈妈跟在太夫人身边有多少年了?”
李妈妈惊讶的抬头,又迫于陆懋身上的威势,忙又低垂下脑袋,恭敬地回禀,“回国公爷的话,老婆子为太夫人进府路上所搭救,后便一直侍奉在太夫人身边,现今已三十载有余。”
陆懋点了点头,“李妈妈对我母亲,倒是忠心……有余。”
随后便再未说话,复抬步往前,李妈妈忙又跟随在后。
李妈妈不明白陆懋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
进了内屋,打扇看茶的丫鬟们见了陆懋,纷纷行礼后退下。
陆懋进到西稍间,见到孤零零地坐在圆桌前的太夫人吴氏。
“给母亲请安。”
太夫人回头看他,却不言语。
陆懋撩袍于她对面坐下,也不言语。
负责膳食的婆子丫鬟们这才鱼贯而入,传膳递菜,端茶布水。
陆懋历来不惯丫鬟婆子在跟前伺候布菜,便摆手示意她们也下去,众人皆领命退下。
陆懋方起筷夹起菜,太夫人便露出了几分的讥讽笑意,出口如利剑伤人,“难为国公爷心里还想得起我这个老太婆,今日竟能请得动您大驾,光临我这西正院!”
陆懋眉头一蹙,缓缓放下筷子,冷冷道,“母亲,这是何意?”
她紧紧地盯着他,嘲讽地道,“呵,何意?我说国公爷您有多久没有来看我这个母亲了?自我被囚在这院子里,你已足足有三个月未踏入这个院门,请问一下这位国公爷,你的孝道呢?”
陆懋神情淡漠地望向她,语气带着几分不奈,“母亲,有话直说,无需用这种罪名来压我!”
太夫人狠狠地点了点头,冷笑道,“好,咱们且不说这个,我问你,你曲阳的舅舅与吴哲除嗣之事,你为何不派个人来与我禀报?茺州府贪腐案牵连加之杀妻案件,吴哲被流放十年,又是怎么回事?”
陆懋仍是那一脸的冷漠,只听见他从容不迫的回答道,“即便我不说,您不是也知道了?”
她见他如此,越发来气,不由地又嘲讽起来,“我问你的是,为何之前不告知我,你为何任由你舅舅除了吴哲的嗣!你明明已然帮吴哲洗脱了杀妻的罪责,为何如今又被流放?”
“母亲,我国公府并未帮吴哲洗脱罪责,经三法司会审,兖州府贪腐案中吴哲无罪开释,但杀妻罪名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按法度当然该流放十年。”
太夫人大笑起来,冷冷讥讽道,“你不要来敷衍我,要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授意,我可不相信,我只问你,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等不得他继续说话,她便又连声呵斥而出,“你舅舅是个没成算的,恐怕也是着了你的道吧!你不过是想断了我的后路罢了,你就是想报复我,吴家不好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占着这英国公府太夫人的位子,是吧?这便是你要的是吧?我是不好了,你现在可高兴了?”
说完,她又在心里恨道,哥哥就是个蠢货!吴家宗族倾全族之力,统共也就出了吴哲这么一个六品官,后继子孙不过是些庸庸碌碌的秀才举子。
想抬高吴家门楣,目前整个吴氏家族只能靠他吴哲,可一个好好的六品官说没就没了,接下来他们吴家又该如何再培养出一个六品官?
然而吴太爷本就是乡野之人,一辈子没有出过曲阳县,乍然富贵也不过是因妹妹高嫁之故,自来依附着妹妹威势过活,见识短浅,又如何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这次吴哲一被查出了这等子要命的大事,况且这国公府此次却是不肯搭救的样子,心里十分害怕自己会受他连累,便着急忙慌的什么也顾不得的,要把吴哲除宗除嗣!
陆懋听完太夫人的话,脸色越发阴沉起来,他朝她冷厉地道,“母亲,您总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便突破我对你预留的底线,您的猜测、您的臆想、您的恐惧、您的污蔑,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吴太夫人鼓瞪着眼睛,怒道,“我污蔑?我污蔑你了吗?什么叫我突破了你的底线?你倒是说说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妈妈在门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若再闹下去,到最后,怕又是不欢而散的下场罢了,李妈妈着急地不行,冒着被迁怒的风险冲了进去。
李妈妈上前,劝解道,“哎呦,哎呦,我的太夫人,今日庄上难得送来了这个时节还这样鲜肥的四腮鲈,您一早便起来亲自去厨房盯着下人们做的,这会子不让国公爷好生用膳,却在这里惹他生气做什么呢!”
太夫人通红了眼睛,语气略带委屈,厉声嚷道,“我如何敢惹了他生气,分明是他在惹我的气,他任由别人把我关在这个院子里,从来不来看我不说,如今还任由吴家被搓磨,那可是他的亲舅家!”
李妈妈见状,忙起筷,夹起一块陆懋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到他的碟子里,朝陆懋讨好的笑道,“哎呦,国公爷快看,我先前说太夫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您说是也不是吧!这多大年纪了,还是这般孩子气,说发气就发气,什么都上脸,你看你看,现在还委屈上了,可是在等着您哄呢!”
陆懋闭了闭眼睛,妥协般深深叹了一口气,低沉着声音言道,“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吴家不会出事,吴太爷既然除了嗣也无甚要紧,从旁宗再寻了好的来就是了,自然也不会发生您所担忧之事,不管如何您都是我的母亲,国公府高高在上的太夫人!所以您且安心罢。”
“高高在上?陆懋,你自己看看我现在高高在上吗?高高在上的从来都是她李氏,还有李氏的儿子!哦,我忘了,你也是她李氏的儿子,不是我的!只有杰儿才是我亲生的儿子!你……”
“太夫人!”李妈妈厉声阻止了太夫人继续再拿刀子捅伤人心。
陆懋却已然阴沉着脸色,捏紧双拳,隐忍着不再言语。
太夫人全然不理会,还一昧的哭诉道,“你自幼就被抱到李氏的房里养着,她是原配,我是小妾,我即便恨得要碎了牙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谨小慎微,天天为你操心,就怕李氏对你不好,可你呢,从来不愿意亲近我,我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陆懋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次两次的、再次的、不断的上演这出母子悲情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