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酉时三刻,陆懋虽已有些疲惫,却并未梳洗歇息下,而是召了五军都督府等下属和幕僚一同在外院书房议事。
陆懋朝他们展开手边的奏折,“你们看看。”
这是一封内阁首辅商骆今日方才上奏的奏折,众人并不惊讶该好好呆在内阁中枢的奏折,怎么到了陆懋的手中,经常之事罢了。
众属下和幕僚皆在座下,上前拿过奏折,开始传阅,纷纷畅言讨论起此事的经过。
幕僚徐微接过,挑起眉头,“这封奏折弹得甚狠啊!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这用词,果然是“三元中的”的商阁老,生花妙笔啊!”
他看向陆懋幸灾乐祸,“极好,就该如此,省得那西厂的王直往后越发的没有纪法纲常!”
幕僚刘先生却眉头紧锁,“只是……怕是圣人要恼怒啊!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陆懋却揉了揉紧绷的眉头,陷入沉思,可不就是,今日皇上直接当着他的面把这封奏折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背地里更是把商骆骂的狗血淋头。
都督府佥事孔方说,“商阁老在这等关头还是上书弹劾王直,依他的性子,也早该预料到的,那皇上的意思是?”
徐微嗤笑道,“那定然是驳回了,王印公现可正得皇上恩宠呢!”
陆懋睨了徐微一眼,“看来你今日果真是喝醉了!”
徐微耸了耸肩,很不在意的样子,“按我来说,国公爷最后别掺和进去,由商骆在朝中弹劾去,不过是圣人雷霆盛怒,又能拿内阁怎样,两年前商大人联合六部九卿请罢西厂,皇上当初不也妥协了!”
“反而是国公爷,何必去趟这个浑水,皇上不过是想利用你去与内阁斗,以达到他所谓的平衡之术,国公爷,到时候你可落不着任何好处。”
陆懋捋了捋直裰袍摆,坐直,没有言语。
孔方却摇了摇头,“可国公爷若违逆了皇上的意思,那往后更是失了圣心,也不划算。”
刘先生点了点头,“虽站在读书人的角度看,西厂本该裁撤,何况王直这些年来确实过分了,自他掌了西厂后,面对满朝文武,不管是在谁跟前,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便也就不怪内阁不放过他!”
“然皇上不满内阁权柄太甚久矣,商阁老此般行事,便是一举打破双方多年的平衡,皇上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而国公爷自来是皇上的亲信,便早已深陷此局,无法置身事外!”
陆懋听罢,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恐怕往后是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徐微还是孤傲地一笑,“在我看来,王直也实在是蠢,现在圣驾还要用他,当然保他,好早晚的,没了利用价值,皇上会是第一个收拾他的人!”
陆懋淡漠地笑着,“那这便看他往后自己的造化了。”
刘先生叹了叹气,“他王直无故陷害忠良的罪名,确实该诛,但如今那商大人如今此举,将来恐怕不好,国公爷也该小心谨慎行事。”
他接着道,“王直也不足为惧,他不过是圣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现在咱讨论的,怎么可以使局面不至崩坏,怎样有益于朝廷。”
陆懋勾起嘴角,望了他一眼,才开口道,“若不管王直如何肆意妄为,也不管商骆等内阁大臣的下场,不提什么西厂危害,百姓疾苦,只在意圣心如何,那这便是奸臣,该诛。”
他接着说,“就如商骆所弹劾的那般,西厂危害之大早该剔除,这也是我与圣人所虑,两年前圣人同意废除也有这一层考量!那便以此为突破口,即削弱内阁的权柄,也让王直留下罪名,将来再追究他的过错。”
这两年来,内阁把皇上把玩在股掌之间,手也越伸越长,与司礼监营谋,暗地里扣下地方奏折,企图把持住朝堂。
与后宫勾结,逼迫圣人,试图拥立新太子上位,明知经宣德年间战乱,致如今国库空虚,正是休养生息、富民养兵之际,可六部却勾结各地布政司,把控地方财政,致使从江南直至茺州府奸商遍地,盘剥百姓,掏空国库。
皇上眼耳皆被遮盖,不能闻百姓之情,不能查百官之况,试问皇上能不着急,今西厂使皇上耳目至明,使百官惶恐而有所忌惮,所以此时对于皇上而言,内阁不比西厂更急需铲除?又怎会不保住西厂!
然则,内阁各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陆懋暗叹道,想来,还是得以身为饵入局,即便最后身死立销,也好过朝廷动荡、百姓受苦。
徐微明白了,点了点头,“我听闻前几日王直才查处了司礼监勾结兖州府知府的贪腐案,如今看来这也是内阁今日如此着急弹劾王直的开端!”
“制衡之术已被打破,大势所趋,不管如何都改变不了结局,那兖州府的同知吴哲乃是国公爷的舅家表兄,不仅被牵连其中,又带连出他杀妻案件,凡切种种,都有种想要把国公爷牵扯进来都意图,只怕国公爷到时陷入里外不是的情状中,国公爷该早做准备才是。”
陆懋点了点头,“我从不小看任何人,一盘棋的胜负往往便在于一颗小小的棋子上,不管是王直,还是商骆等人,都不可小觑,更何况他们身后恐怕还有幕后黑手在布棋……”
徐微也点了点头,“善也。”
陆懋今晚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今日谢过徐先生、刘先生……,你们乃我良师益友也!”
徐微笑了,“国公爷心里明镜似得的,何须用我。”
刘先生等人也赶紧推脱不敢。
陆懋躺仰回圈椅,睨了他一眼,“你们妄自菲薄了!我与你们闲谈时,获益甚多!”
幕僚之好处所在,在于他们可以从各方面补全你看问题的角度,也有助于你理清你的思路。
徐微复大笑,于是又念叨着布袋和尚契此所做的诗句:“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陆懋真心实意地笑了,“嗯,今晚只此诗句却是善然。”
众幕僚皆哈哈大笑起来。
徐微起身洒然而去,“看来国公爷不需要小人我了,那我便去喝酒去也。”
陆懋笑着摇摇头,挥手让他去,“少喝些酒吧!”
徐微大笑道,“我喝我的酒,你理你的政务,同样是伤身,谁也别劝谁!”
待众幕僚离开,陆懋起身,推开窗户,晚风轻拂,吹起树梢枝桠轻荡,却独独少了内院书房的湖畔边,那一抹桃花香气袭来。
又忆起那个廊边坐卧的小姑娘,他脸上笑意泛起,也稍稍退去心中烦忧。
“你把这封奏折送回到皇上跟前,就说内阁这段时日的奏疏我都都看过了,余下没有什么问题,说我明日便进宫去。”
隐在暗处的一抹黑色身影,显在灯光处,“是,二爷,属下明白。”
陆懋出了外院书房,待陆懋回到北院书房,已是掌灯时分,王妈妈也已在门口等候半日余,陆懋走进书房,王妈妈亦在其后跟随而入。
陆懋坐于书案前。
王妈妈进门后,屈身碎步向前,“给二爷请安。”
陆懋抬头看她,“可是姑娘那里有事?”
“是,二爷,表姑娘问奴婢,问您什么时候有空闲?”
陆懋神情难得地显现出几分愕然,“……她想见我?”
“是,想必是关于表姑娘父亲之事,这几日姑娘听闻了吴家老爷之事后,精神便有些恹恹不乐。”
陆懋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说罢,再度起身,又转头往内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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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面水澈春深锦做屏,湖岸边桃林中桃花三千树,落日余晖的光一束束、一缕缕绵绵似入梦中,
偶然野渡的燕子,穿过桃林枝桠间,羽间带走了一片落叶,掉入芳池群鱼中,激起了一片金鱼争抢嬉戏。
陆懋独坐于湖心廊亭中,一童子已烧热红炉,待水沸烹茶。
夹岸桃花千树,微风带枝条飘絮,吴锦婳缓步香茵,向着他徐徐走来,带起粉绿衣裳裙摆,衣带飞扬,绿妒轻裙。
仿佛是她身后那千树桃花中的一枝幻化成了人形,踩着春色而来。
陆懋起身迎出去两步,只见对面的她眼角眉梢处含娇带俏,水波荡漾,樱桃小嘴微微翘起,似在引诱着人欲亲香泽。
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一瞬间跳动了起来,他嘴角也微微勾起笑意,洋溢起一丝淡淡的暖意,似能赶走世间所有的阴霾,他轻轻言道,“过来。”
吴锦婳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道,“……给二爷请安。”
陆懋若有似无地虚护了护她,“坐罢。”又朝她温和地低笑着,“听王妈妈说你找我?”
吴锦婳神情带着几分犹豫,望着陆懋,“是,吴锦婳是想过来,亲自谢过二爷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和庇护。”
太过客气却显得疏离。
陆懋微微皱起眉头,“与我何需这般客气多礼,就如同以往一般相处就是,我知你近来因你父母之事,一直心绪不佳,郁郁不乐,然你应该明白,世间之事总是如此,你须看开些。”
“你父亲那边我不知你的意思如何,如若你希望他无事,我也可为你尽力保他。”
这一句话的份量很重,特别是对于从不允许自己或自己属下徇私的英国公陆懋而言。
这是他的原则。
吴锦婳明白,所以有些愣然,也有些害怕,“谢二爷,但我希望一切都按照法度而行,不然对于遵纪守法的百姓而言,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他轻声笑了笑,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