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流逝,一个月后,吴锦婳收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和离书,她怔怔地看着手中这张薄薄的纸,这沉甸甸地压在母亲身上一辈子的痛苦。
可忽然之间,她又有些茫然之感,林家会让母亲归家吗?会允许她的棺椁葬在林家的祖坟吗?
会的,她会让他们会的!
随即,小丫鬟清语便在外头禀报道:“姑娘,大夫人院子里的赵妈妈来了。”
吴锦婳知道,该来的总算要来了,她放在双足,端正衣裳,“请进来。”
两位妈妈恭敬地垂首走进了屋内,屈膝见礼,“婆子们给表姑娘请安。”
吴锦婳忙让丫鬟上热茶来,“妈妈们这是从何而来,怎么今日有空过来?可是大夫人有什么吩咐?”
“回表姑娘的话,却不是有什么吩咐,竟是姑娘家的外祖母府里来了人,夫人让奴婢过来,请姑娘随了奴婢过去见客呢。”
吴锦婳这一瞬间是欣喜的,却没有表现出来,“好的,妈妈们请稍后,我略收拾换了衣裳就随你们过去。”
赵妈妈忙回道:“姑娘且慢慢来,不着急的。”
吴锦婳唤了清音进来,重新梳理了头发,换上衣裳,便携了吴妈妈跟着赵妈妈往大夫人的院子去。
下了一个月的雨,终于在今日的午后天晴,透出了一丝曦光。
一名明媚如春日繁花的少女由着身边的丫鬟撑着伞,从绿意盎然雨露滴落的树荫深处缓缓走了过来。
吴锦婳走到廊前屋外,便听见里面大夫人与一位夫人对话的声音。
“林家大太太且稍等等,表姑娘住得远了一些,想来小姑娘家家的,想着来见您,定然是要好好装扮装扮才是。”
那位夫人尚还未回话,丫鬟便已向里屋禀报吴锦婳到了。
吴锦婳踏进了大夫人东侧院的正屋堂内。
大夫人及屋内的众人皆看向了从屋外翩然而至的吴锦婳,那通身气派比之侯门贵府的那些个公侯小姐竟也不差什么的。
大夫人朝吴锦婳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可算是把姑娘给盼来了,姑娘快些来拜见你大舅母吧,林家大太太可是等了你许久了。”
吴锦婳即刻恭谨地先给大夫人请了安,然后又朝林大太太请安见礼。
林大太太激动地朝她走进了一步,“姑娘快快请起,来让大舅母好好看看。”
“是,”吴锦婳上前朝林大太太走去。
林大太太立马牵住吴锦婳的手,眼睛忍不住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锦婳,里里外外仔细地瞧着。
“你外祖母天天想着你,天天念叨着要我来接了你家去。”
吴锦婳坦然地看向林大太太,“谢外祖母和大舅母怜爱牵念。”
林大太太这才看向了大夫人,“上次我过来府里,想着接了我们家姑娘家去,然而当时太夫人说,才方接了姑娘来京都,怎么样都不能连面都未见上,便不让我们接了去,那我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大夫人安然坐于上座,只是笑着,并没有说话。
林大太太也满面带着微笑,“不想昨日大夫人给我们下了帖子,这不我这一大早就被我家老太太催着上门了,老太太想念外孙女,定要我立马接了姑娘家去才成。”
大夫人轻声一笑,“林老太太想念外孙女也是有的,我们断没有阻碍老太太与姑娘享受天伦之乐的道理,把姑娘接了林府去也好,见着亲人了多亲热些,姑娘也能多些开怀。”
吴锦婳震惊地望向大夫人,倒没有想到大夫人会这样……为她操心。
林大太太也是愣了一下,“原来如此,我们既不知姑娘在国公府过得不甚开心,也是,姑娘历经我们家姑奶奶的亡故,定然伤心。”
“不如我今日便把她带回家去,她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也都是活泼性子,定然能让姑娘开怀一些。”
大夫人徐氏勾起唇边笑着,“那便好,我也放心些,也不负我与晚意年少时的情谊,还请林大太太回了林府替我好好照顾姑娘,我见不得姑娘不好,所以我把姑娘托付给林大太太了。”
林大太太牵强地一笑,这哪里是嘱托,是威胁吧?“这是自然,大夫人放心!本就是我们自家的姑娘,哪有不看重、不尽心照顾的道理!”
大夫人却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她朝林大太太看过去,“既然如此,那便去吧,姑娘,在林府若遇着有什么难事,尽可回来找嬢嬢,嬢嬢在家等着你!”
吴锦婳愣愣地看着她,感情真是复杂而难处理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明明以为不在意,明明表现的无所谓,可又会在某些时候,一下子戳到你的心一阵酸软。
“……谢谢嬢嬢,吴锦婳知道了。”
林大太太讪讪一笑,又无从辩驳,只道:“大夫人且放心呢,姑娘是回家去,又不是去狼窝虎穴的。”
大夫人却不认为她需要给林府什么脸面,施施然地道:“罢了,话说到这,林家大太太把姑娘带走吧,只是我怕姑娘在林府不习惯,所以姑娘的衣裳首饰、妆帼箱笼和丫鬟婆子们,却是一样不少的都得带了去,倒还请大太太见谅才是。”
大太太忙道:“哪里哪里,大夫人喜欢我们姑娘,我们高兴都来不及的,这也是姑娘的荣幸不是!”
“不过,也请大夫人放心,我家老太太看重姑娘,这家里一应穿的用的什么,也是都一早便预备好了的,就等着姑娘过去呢!”
大夫人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万望大太太请见谅,我这是关心则乱了,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
“哪里哪里……”
说到这里,林大太太都有些委曲求全起来了,林府自来清贵,家风正派,从没经历过如狼似虎的国公府这些,也不知大夫人怎的会有这么多担心。
“倒是劳烦大夫人为姑娘操心了。”
“也罢,我便也不多留你们了,就让姑娘陪着大太太到姑娘的院子里去,让姑娘招待着林大太太,我在这,就不打扰姑娘与舅母说体己话了。”
“是,是,还请大夫人留步,劳烦了您一日,国公府里的事皆等着大夫人拿主意,我们就不再烦扰您了。”
这些话来回说罢,林大太太才终于随着吴锦婳出了大夫人多院子。
待吴锦婳迎林大太太回到芦山居里,一边吩咐吴妈妈和清音等人收拾行装,一边请林大太太进屋中喝茶。
林大太太一眼扫过屋中四周,心里暗自思忖,这屋里倒没有那些富贵堂皇的虚假浮夸摆设,每一个角落都透露着优雅精致,每一处细节都营造着一种舒适的氛围。
看来这位表姑娘确实在国公府过得极好。
林大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倒是安心了些,至少这位外甥女看起来并未被亏待。
她牵着吴锦婳,坐于中厅上座,细细询问这段时日过得如何,又谆谆嘱咐,与她介绍着林府的各项人情事宜。
好让吴锦婳多少了解些林府各房的情况,也不至于去到林府后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感到害怕和担忧。
众人足足收拾了两三个时辰,吴锦婳点了吴妈妈、清音和碧月一同去林府,其余人等皆留在芦山居看家。
一切皆妥当后,林大太太带着吴锦婳,以及携着一众人等一同上了林府的马车,出发赶往林府。
不过马车也行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路,便赶在晚膳时刻来到了林府。
京城居大不易,在内城的皇亲国戚兼勋贵侯爵之多,何况那些三品以上的朝堂大员,且不说这内城的宅子值多少银钱,便是那日常用度亦是要比城外贵上个一两倍不止。
那些个京都中官职较低的官员,仰或有家底薄些的勋爵人家,自然吃消不起,只得把宅子办置在外城。
然而这林府却又略有不同,虽老太爷这国子监祭酒,也不过从四品的官职,却能在内城里住着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却是有些缘故的。
这便得说到林老太爷的父亲,也就是吴锦婳的曾外祖父,当年乃是朝廷内阁首辅兼任兵部尚书等职,权势之大乃在当时便是举朝无一二人可比拟。
只是后来因某些事故而没落了,这些便曾经是母亲在世时一一告知自己的,吴锦婳如今都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母亲说起这些往事时的骄傲和向往。
吴锦婳等人进了林府的角门,便下了马车,由吴妈妈扶下马车,她便随着林大太太走至二门。
一路上略略看过去,整个林宅里层峦叠嶂的山石树林,精巧的亭台楼阁、栽种着奇珍异花的前后花园,俱都修缮的很是齐整美致。
五进的院落,前院两座院子,应是男丁居住并待外客所用,后宅三座院落,应该是女眷们的居所了。
吴锦婳见了这精巧别致的林府宅子,忽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在和熟悉感,就似回了自己家中一般,原来母亲把家里收拾布置的与林府一致啊!
进了二门,只见垂花门前林三太太以及身后跟着的数个穿戴朴素周正的婆子丫鬟们,早已在此处不知等了多久了。
“想必这位便是咱家的锦婳姑娘吧?”
林三太太歪着头,凑到吴锦婳跟前,笑津津的瞅着吴锦婳,快三十岁的年纪,动作神态却仍是姑娘家一般的顽皮可爱。
吴锦婳愣了一下,连忙屈身向三太太行礼,“锦婳给三舅母请安。”
三太太赶忙扶了吴锦婳起来,竟是说:“哎呀,姑娘好有礼,跟三舅妈亲亲热热的就好!千万不必如此,来,快快跟我们进去,你外祖母可是足等了你一日了呢。”
吴锦婳面上露出一个微笑,回了一句,“是,三舅母。”
林大太太也笑着言道,“姑娘跟我们先去见过你外祖母吧。”
吴锦婳笑着答了一个“是”字,便不再多言,跟随着林家两位太太往前走去。
众人又走进垂花门,步上左边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左边最里面的那所院子里。
进门前一刻,吴锦婳却突然生出一丝期盼的感觉,这里便就是母亲念念不忘的地方。
她一步跨进了院门,便就看见一位富态的老太太由俩丫鬟搀扶着,在门廊处前后踱步等候着,还时不时向院门口张望着。
老太太一眼望向了由林大太太等人领着进院门来的吴锦婳,又望见了吴锦婳身后跟着的吴妈妈,老太太来来回回的望着这俩人。
晃眼之间,竟忽然觉着,眼前这一幕就好似时光倒流,回到当年女儿出嫁的那一幕。
那一日,晚意后头也跟着陪嫁的丫鬟吴妈妈,就在此处辞别了自己。
不想一晃眼十七载的岁月,已是永别,一想到此,老太太霎那间眼泪直下,无语凝咽。
吴妈妈见林老太太如此情状,随即膝盖“砰”的一下,直跪在地上,“太太——”
竟还是十七年前的那一声称呼,可该唤自己母亲的那一个人已是尘世黄泉分两路,竟再也无法相见。
吴妈妈哭着几步爬行过去,“太太,都是奴婢不中用,没有照顾好小姐,竟叫······”
老太太拉起吴妈妈,狠狠捶了吴妈妈一下,“便就是你不中用,辜负了我的谆谆嘱托!”说完,又伏在吴妈妈肩上,“我那可怜的女儿啊!”
吴妈妈忙扶着老太太走向吴锦婳,“太太,这便是小姐留下的唯一······”
老太太听见,随即轻推开吴妈妈,眼神闪过一丝光亮,她几步并作一步,朝着吴锦婳走了过去。
她伸出颤抖着的手,抚摸着吴锦婳的小脸,“我的心肝,我是你外祖母呐!你母亲可有向你提起过我?”
吴锦婳的心一阵酸涩,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可眼底却又掩藏着一抹冰冷。
就如同她现在垂首哭泣,心里却又有些想笑,如果果真母女情深,她又怎么做到那样冷眼旁观自己女儿的苦痛的?
“是,母亲在时,日日提,月月提,年年都提,从我能记事起,便与我说了许多关于您,还有母亲在闺阁时的种种趣事儿,母亲去世时还在念着,想回家。”
林老太太一瞬之间,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边哭边还喊道,“我的心肝,我的肉。”
情真意切,哭得直颤着身子。
林大太太见着,怕老太太支撑不住,立即上前,忙从吴锦婳处搀扶过来老太太,“母亲,您身子刚好,这会子又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后又转过头去,对着那几个丫鬟,叱道:“你们这些个惫懒丫头,说了无数次,全当作是耳旁风,让老太太在这外头见了风受了凉,看你们哪个吃罪得起!”
老太太挥了挥手,吆开林大太太,“与她们有什么相干,我等的着急,非出来不可。”
她搂着吴锦婳,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她,眼中还噙含着泪花,直点了点头,“像,像极了我们家晚意!”
林三太太也赶忙上前柔声地劝着,“母亲,不如回里屋去,也好叫姑娘坐下再好生地叙叙旧,这孩子一路过来,该是很疲倦的了,这会子又哭成这样,再吃了风进去可怎么好。”
林老太太亲昵地拍了拍吴锦婳的手心,“哎哟,可不就是了。”
然后赞许地看着三太太,“还是你心细!”
于是便一手牵着吴锦婳,一手拄着三太太许氏的手往里屋走去,反倒大太太落在了后面也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