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薄薄的山雾缭绕着亭子旁的桃花林,郁郁葱葱,想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岁月,才长成这些大树。
虬曲的枝桠嫩芽间缀满了细绒花苞蕊,密密匝匝,只是还未开盛,微风掠过一片一片的亦隐隐有花香飘散,其中一片花瓣儿随风轻飘慢荡,停落在了亭子里正独自砌着茶的男子的肩上,茶烟一缕,风轻落花扬。
王妈妈在亭子外正恭敬地俯首而立,朝亭子里的男子回禀道:“二爷,事情已办妥,吴表姑娘那边皆已安排妥当。”
那人缓缓的喝了一口茶,“王妈妈幸苦了。”
王妈妈敛眉谦恭一笑,“二爷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本分之事,况且表姑娘本已把屋子收拾得极其舒适,奴婢倒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微微笑道:“她一个娇气的小姑娘,乍然来到京都,无亲无故的,又得面对着各种算计刁难,实在不容易,往后便劳烦妈妈多去看顾着些她才是。”
王妈妈双手扶膝,右腿微屈,往下蹲身道,“是,二爷,奴婢明白!二爷,奴婢还有一事禀报。”
他望向王妈妈,“说。”
“表姑娘说,想亲自来谢过二爷。”
“……”
待王妈妈退下片刻,他拿起放置在案上茶盏,轻轻地转动着,茶香,四溢……
不过一刻钟,吴锦婳便由王妈妈领着,缓缓走近,她停在亭子外,屈膝问安道:“锦婳给表叔父请安!”
陆懋转头看向亭子外的小姑娘,“无须多礼,请起。”
吴锦婳起身,并没有委婉,直抒胸臆,“锦婳求见表叔父一则是感谢表叔父在妙因寺那晚的相助,二则是谢表叔父今日怜惜相帮。”
陆懋深深地望了一眼吴锦婳,“今日怎么这般乖巧?还有,你怎知妙因寺里的人是我?”
吴锦婳抬眸看着他,并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那个院子精巧幽静,却并不像是久未有人居住的样子,况且隔日晨时王妈妈是直接去了那个院子接的我。”
除了吴妈妈和她自己再无人知她在那个院子,但王妈妈知道,那么那晚在那个院子里便是早已有人,何况王妈妈并没有隐藏什么好吗,国公府的二爷不是他,难不成还是二少爷陆谌不成!
但不管如何,不管他那晚是出于什么原因未赶走她,不可否认的是,他帮助了她,并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患。
“所以锦婳感激表叔父,所以至于逞凶之人是谁,锦婳也不敢追究,如今话已说完,那……若表叔父无事,锦婳便先告退了!”
陆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等等……”他一时兴起,朝吴锦婳朝了朝手,“过来。”
吴锦婳敛眉,微勾起唇角,“……是。”
小姑娘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很好嘛!
陆懋望着吴锦婳,指着自己对面的团铺垫子,“坐下,陪我喝杯茶如何?”
吴锦婳踏进了亭子内,“是。”
吴锦婳安静坐下。
水开三沸,陆懋从红泥小炉上拿起茶铫,沸水投入盖瓯,荡涤片刻,再分入茶盏,气浮二缕,瞬时之间,茶香扑鼻。
陆懋把其中一盏轻轻推向吴锦婳,“不知你喜欢什么茶,今日且将就些,可好?”
吴锦婳愣了愣,答道:“是。”
“平时爱吃什么茶?”
“回表叔父的话,锦婳喜欢喝明前龙井。”
陆懋点了点头,“嗯,一旗一枪,汤色清冽,幽香四溢,明前确是极品。”
见她拘谨不动,他掌心向上示意她喝茶。“你且先尝尝这个。”
吴锦婳只得轻轻把盏,浅浅尝了一口,入口便是茶果香气在口中四溢,不由叹道,“色白如玉,味似有豌豆香气,是好茶,只是可惜,锦婳竟不知是何茶?”
他低声一笑,“是虎丘。”
吴锦婳略微有些惊讶,自己自认对茶之道了解不少,竟不知还有这茶,想来不是新品便是珍品了,“虎丘茶?并不曾听闻,便是搜遍《茶经》《多能鄙事》竟也无一二记录过。”
“自看家人摘,寻常不得见。”陆懋说完,茶铫在红泥小炉上再次滚沸。
吴锦婳把盏再喝了一口,“此茶再品,余香浓郁,回甘清鲜,若只因量少不能传世,确是可惜了,倒是该记录在茶经上流传才是。”
陆懋又笑了一声,这小姑娘倒是一位懂茶的茶友,他温和言道,“茶吃一色、一味、一温、一意,唯独不吃那一名,况且世间处处是茶,岂会怕错过这一种?”
吴锦婳脸色赧赧,想想也是,“表叔父见谅,是锦婳浅薄了。”
他却笑着摇头,“无妨,你我一同喝茶闲聊而已,有什么见不见谅。”扬起窑白盖瓯,示意吴锦婳把茶盏放下。
吴锦婳连忙放下茶盏,眼见着茶水入盏,“是,承表叔父教诲,受惠良多。”
他无奈地冲她偏头一笑,忽然有些不喜欢她的礼貌疏离,“哄你的,故意在你面前卖弄些学问罢了!”
“啊?”她的神情滞了一瞬,望着他的双眸中难得带上了一抹不经意的迷茫。
那娇憨的模样让陆懋勾起了嘴角,笑容在脸上慢慢漾开,盈满了眼底。
他不再捉弄她,转换了话题,“平日里很爱读书?”他边看着吴锦婳,边端起茶盏慢饮,掩饰那嘴角处怎么都压不下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答道:“回表叔父的话,在家时母亲教导过几年,也曾正经拜了几位夫子念书,但平日里闲来无事却也更喜欢看些闲书,所以也不敢称之爱读书。”
“我倒觉得世上无闲书,无论是先贤著作,亦或是籍籍无名之作,每一本书都是书写之人的心得和见解,皆为我师,世上无无用之书,亦无无用之人。”
她猛地一抬头,看着他,然后低头浅浅的一个笑容,就如同春日里初绽的桃花,“嗯,读书不只是获得见识,它亦是一种乐趣。”
每本书都有它的意趣,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价值!
陆懋微笑颔首,“你母亲以往在京都便素有才女之名,如今把你教得也很是聪慧。”
她低头饮茶入口,“表叔父,您认识我母亲吗?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呢?”
陆懋却没有说话,一瞬之间,他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回忆。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表叔父为何久久沉默不语?还请表叔父见谅,可是锦婳哪里说得不妥当吗?还是锦婳说错话了?”
他却低头失笑,道:“没有,我只是曾在一位故人口中听闻过你母亲的贤名,但并未见过她。”
他没有说谎,要不然便就是他太擅长编织谎言!
她望着他,“那请问表叔父您这段时间帮我、助我,并不是因为认识我母亲的缘故,而是因那位故人的原因?那位故人锦婳可曾见过?若是认识,如今锦婳进了京,合该去请个安才是。”
一瞬间,他眼眸中的笑意慢慢收敛,暗含着一抹冷然,“你不认识。”
不认识?那便就是因为这位故人咯?那这位故人到底是谁,如今何在,为何这位国公爷似乎很不愿意她见到他呢?
吴锦婳故意不解地望向他,可他那眼底的渐渐泛滥的冷意让她心下颤颤,可她仍鼓起勇气,“所以,我母亲之死,与英国公府无关,对吗?表叔父,请您郑重地回答我。”
陆懋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姑娘,“对,你母亲之死,确实是你父亲自作主张,绝无人指使。”
“那为何英国公府要保他?他杀了人自然该伏法受刑,为何英国公府却能无视立法,包庇凶手?”
陆懋叹了叹气,“因为他罪不至死,因为他也是深受其害之人。”
吴锦婳不明白,她迫切地追问道,“什么意思?为何他罪不至死?他深受什么其害?”
陆懋却不再开口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一说到这里,他们就要开始三缄其口?就是不肯告诉她!
“表叔父,可否请您告知?”
她的眼神太过于炽诚,使得陆懋无法忽视,“当年你父亲迎娶你母亲是无奈之举,是各方妥协,达成一致的结果,其中涉及太多往事,此事更关系到我要保住的那个故人,所以,小姑娘我只能告诉你,你的追究没有意义,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你母亲的死。”
她暗自捏紧双手,“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我承诺你,等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但不是现在,你能明白吗?”
吴锦婳垂下眼眸,至少他承诺她了不是吗!“我还有一个疑问,请表叔父为我解惑,我母亲面对的这些事情,我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一清二楚?她的困境,她的痛苦,她的死亡,他们都知道,对不对?”
“对。”
“又是无奈之举,是吗?”
“是。”
……
她咽下悲伤,歪头懵懂,“表叔父,锦婳不明白?”
她那如蝉翼般微颤着的眼睫,那歪着脑袋疑惑懵懂的可怜模样,柔软又无辜却还要强装着坚强,让他那坚硬如磐石般的心,都不由得也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眼眸中泄露出一丝怜惜,“无妨,你往后便安心地住在国公府就是了,在这里你且安然自在,想如何便如何,随性即可,其他的再无需你来担忧。”
吴锦婳抬头看着他,一笑,他们男子是不是都认为女子就如同菟丝花一般只会依赖着男人的滋养,还得感恩戴德?
可以,那她便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她依靠!
她笑着道:“锦婳万分感激表叔父的庇护,那往后,锦婳是不是就可以在这府里肆意妄为、随时随心的行事?”
他微蹙了蹙眉,“我说的这话可是让你不高兴了?”
“……”她看着他,又低头,“没有,锦婳当然是开心的。”
他再次深深地叹了叹,“我很抱歉,我的原意是希望你在这里能安心,不用再害怕和恐惧,绝无冒犯之意!”
吴锦婳咬了咬唇,“……那如果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搅乱了这国公府,你也会包容吗?还会让我安心呆在这里?”
她低着头。
他却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当然,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想,你永远都可以安心呆在这里,这句话,永远有效。”
“好。”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噙着一抹笑意,小丫头心气还真是奇高无比,“那我可不可以也向你提一个请求?”
什么?她瞬间升起了防备之心,问道:“……表叔父请吩咐。”
“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唤我表叔父,可不可以不要用回表叔父的话,请表叔父见谅这样与我说话?”
“啊?”吴锦婳眨了眨眼睛,怔了好一会儿。
“不要再唤我表叔父,显得我很老似的,我其实也还挺年轻的不是吗?”他的浅浅一笑,却瞬间迷人心魄,让那平常因他位高权重所展现的威仪和压迫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张盛世美颜迷惑人心。
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绝美容颜,实在是全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心脏莫名其妙的“砰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个词语,色令智昏!
她一时之间十分紧张了起来,便猛然饮尽手里那茶盏中的茶水,却又立刻被呛喉咳嗽了出来,“咳咳咳······不是,那个表叔父是辈份······锦婳不知……”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甚至笑声中还带着几分诱哄意味。
他满脸笑意地看着她,眼神专注,“慢些喝,不着急,你喜欢这茶,我等会让婆子给你包几包送过去。”
吴锦婳揪紧茶盏,瞪大了眼睛也回望着他,啊?什么?包什么茶?刚刚不是还在说很严肃的话题吗?所……所以,她该唤他什么才是?
……
他低头仍旧无声轻笑,“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再晚些我便要留你用晚膳了!”
她还是有几分懵然,却又连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是……二爷?二爷,锦婳告退。”
说完,她便实在有些尴尬地快步而去,一点不带犹豫。
陆懋见她一瞬之间便已出了亭子之外,头也不回一下,他勾了勾嘴角,怎么会有这般有趣的小姑娘。
二爷?这个称呼倒也不错。
回到房里的吴锦婳,此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窑白茶盏,一时又放空思绪,一会又看回手中的茶盏。
主仆两人坐在绣凳上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清音双手抱脸,也看着吴锦婳手中的茶盏,“姑娘,这个茶盏怕是国公爷的吧?”
吴锦婳无语地望向清音,好丫头呀,你是觉得我不知道吗!
吴妈妈出门去了一个下午,方才回了来,现正在为吴锦婳取来晚膳,今晚的晚膳便是由那两位善烹兖州府菜色的厨娘掌勺。
只见吴妈妈带着几个丫鬟提着食盒轻缓地步了进房,乍眼一瞧,竟看着吴锦婳哭丧着脸望向自己。
吴妈妈好生吓了一大跳,她自来从未在自家姑娘脸上见过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姑娘,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又见吴锦婳手中紧握的茶盏,“姑娘,您拿着这物件作什么使?”
吴锦婳看着吴妈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举着手中的茶盏,“妈妈,我把国公爷的茶盏顺了回来,怎么办?”
吴妈妈惊异地瞪大了眼珠子,主仆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吴妈妈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想来国公爷权势富贵无极,必然……不会与姑娘计较才是!”
清音也朝吴锦婳用力地点了点头。
吴锦婳看着她们俩人有些心虚的样子,“我也这么觉得!”
“……要不先吃饭?今日厨娘做的都是姑娘爱吃的菜。”
“好。”
这晚,陆懋看着桌案上三缺一的窑白茶盏,笑了笑,吩咐小厮把这一套茶具好生收起来,不许弄丢了,更不许弄坏。
小厮有些茫然,一般这样残缺不全了的茶具不都是丢了或是赏给下人嘛?
不过小厮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不敢对此提出异议,忙答道:“是,二爷。”便把这一套茶具珍而重之收入匣中,放进珍宝阁内。
陆懋脸上带着些似笑非笑,微微颔首,便让小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