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天晌午过后,吴锦婳在房里临窗书桌处临摹字帖时,门外便传来了丫鬟通报的声音,直到吴锦婳回了一句,“请进来。”
琳琅才被迎了进来,她倒仍笑得淡然自如,不过却是恭谨了许多,“奴婢琳琅来给姑娘请安。”
吴锦婳放下手中的笔,忙迎了过去,“琳琅姐姐,快请坐。”然后让清音去让人去端杯茶来,还吩咐说用姑祖母前几天给的雨前龙井。
“姑娘不忙,喝茶可不敢,太夫人——”
丫鬟清言却已然掀帘子端着茶进了来,放在了琳琅旁边的几桌上。
“琳琅姐姐请先用杯茶,有什么事且慢慢说。”
琳琅蹲了蹲身子行礼回话,“回姑娘的话,是太夫人吩咐让表姑娘过去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因着这几日太夫人身子有些不适,免了晨昏定省,但几日不见表姑娘,便有些想表姑娘了。”
“是,劳烦琳琅姐姐了,这正午的天,或打发小丫头们通传一声就是了,怎的还劳烦姐姐亲自过来。”
“姑娘抬举奴婢了,这些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只是太夫人那边还等着呢,我就不敢多留了,姑娘若是收拾妥当了,便也——”
吴锦婳倒是闻弦知雅意,“是,那琳琅姐姐请稍等我一会,我略收拾一下,马上就跟你过去。”
吴锦婳进内室换下一身的素色家常衣服,穿上了略鲜亮些的外出衣裳。
她借着更换衣裳的时间,跟吴妈妈耳语道,“妈妈,我让你去打听的事,可有消息了?妙因寺里的那几个婆子小厮,当初可是被发卖出府去了?”
吴妈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我昨日已托大夫人留在外院的心腹,去寻那几个婆子,估计再过几天才会有消息传来。”
吴锦婳微微颔首,“只怕此次太夫人是来之不善了,大公子与那王家嫡女的婚事一旦定下,这英国公爵位便是稳了一半了!你告诉那人,最好快些打听到那几人的行踪。”
“好,可是姑娘,如今这远水可救不了近火,如今这局该怎么解?还是婆子偷偷使人去寻大夫人来救您?”
吴锦婳摇了摇头,“此事与今日之事无关,我可不能让那事就这么轻易地卖出个这么廉价的价钱!”
“那姑娘如今该如何应对?当日若不是您给大夫人出了这个主意,也不至于逼得太夫人跳脚了,婆子觉着这事是不是着急了些,还是该缓缓地来才是?”
吴锦婳笑了笑,“我故意为之罢了,快刀斩乱麻,这样大家都痛快。”
王家本就是已故王老太夫人的娘家,听说当初可是差点儿就能与国公爷陆懋结亲。
如今这王家老爷官任翰林院正五品学士,离内阁仅一步之遥,说他们没有起什么心思,她倒是不信,既如此,陆询和王家结亲那便是强强联合,互惠互利。
至于她为何要帮陆询,那这便就是她与大夫人交换的利益了,既然大夫人不与她论感情,那便彼此讲利益,她也省得浪费自己的感情。
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她的感情很珍贵,只允许被别人辜负一次,没了就没了,没得回头!
吴锦婳扬起笑颜,“走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她缓步出了内室,跟着琳琅来到了太夫人的正房。
进了厅堂,太夫人正歪在罗汉榻上假寐,两个小丫鬟正在用艾草包着的布锤子帮太夫人轻轻地锤着脚。
琳琅示意吴锦婳动作轻缓一些,唯恐吵醒了太夫人,吴锦婳便就顺势站在屏风前候着。
等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太夫人终于醒了,她抬眼便瞧见了吴锦婳。
她缓缓起身坐着,对琳琅叱道:“怎么表姑娘来了,你们也不唤我起身呢?还让姑娘站着等,你们这些人可懂的什么叫规矩!”
吴锦婳上前了两步,行礼,“姑祖母好不容易休憩下来,锦婳又没有多大的事,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人把您唤醒呢!”
俩人来回打着机锋,相互讽刺。
太夫人笑了笑,“不愧是我吴家的姑娘,真是又聪明又识趣!”
她朝吴锦婳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榻上来,“快过来姑祖母这里。”
吴锦婳也欣然走过去,微微沾着榻上的边边虚坐着。
太夫人让琳琅和丫鬟们都退下去,然后便笑着抓起吴锦婳的手,放在手掌心里握着,“锦丫头,你可知道,我每每看着你,就都觉得你和我年轻时真像。”
倒不是说样貌,而是那一股骄傲的模样,有时倒还真是让她怀念不已。
吴锦婳也顺着她佯装着受宠若惊的样子来,“谢姑祖母称赞,锦婳怎敢与姑祖母相提并论!”
太夫人笑了,“也是可惜,若你再有个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觉悟和好处,你便能认清自己所处的形势,也就明白了姑祖母为你的将来操的苦心!”
太夫人眼神锐利地如同一把沁了毒的箭矢,直直地向吴锦婳穿射而来。
吴锦婳并没有躲避,反而极度坦然地看着太夫人的眼睛,“姑祖母教训得是,锦婳确实如姑祖母所说的那样,从来不懂得识时务。”
“我母亲自来便教导锦婳,无论在面对什么样的境遇,人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方才不负这精彩美妙的一生。”
太夫人好笑地看向她,“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不知,原来你竟然还有如此天真愚蠢的想法。”
“还请姑祖母见谅,但锦婳觉得,是愚蠢还是聪明并不重要,不过是别人的一个评判,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么!”
太夫人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眼神,看向眼前这个小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丫头啊,你的这些想法是源自你的母亲?原来你母亲便就是死在了这些天真愚蠢的想法上啊。”
揭人短处,却不能揭人最痛处,因为很容易会被人打死!
吴锦婳敛眉笑道,“回姑祖母的话,母亲还教导我说,人只有书读得多了,才能明辨是非,才能摆脱无知的局限、狭隘和束缚。”
这是在讽刺她大字不是一个吗?太夫人冷冷一笑,她把吴锦婳白皙的小手抓进了她的手掌心里攥着,“可是你看,你不也只能在我的手掌心攥着。”
吴锦婳下意识地往外一缩,想要挣脱出来。
太夫人却迅速地抓紧捏住了吴锦婳的手尖,直到把她的手捏红、捏疼了,也没有松开,“你看我想要拿捏你,就能拿捏住你,你永远也挣脱不了。”
手指尖上传来的疼痛感让吴锦婳蹙起了眉,看着自己被捏红了的手,“可是姑祖母,难道您的手就不疼吗?”
太夫人怔了怔,猛地一下松开了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被吴锦婳修长的指甲印出了一片绯红。
吴锦婳低头轻笑道,“姑祖母,您在拿捏别人的时候,在您用尽全力地对付别人的时候,您也会被反噬,别人也是有利爪的!”
吴锦婳反手用力拉住她的手,握住捧在手中,然后,轻轻地给她的手心吹着气。
“同样的,打向别人的巴掌也会让您自己的手心受一样的疼!所以您看,您把关注力全部放在别人身上时,却忘记了最该关注的是自己!”
太夫人怔了怔,猛地一下收回自己的手,表情僵住,只有嘴角微微抽动的那一下,掩藏不住眼底的那一抹复杂的思绪。
她随即露出狞笑,看着她,“锦婳丫头,我也不与你啰嗦,不如这样,只要你肯付出一定的代价,帮姑祖母搅黄了陆询的这桩婚事,让陆询失去袭爵的资格,姑祖母可以承诺你,往后在这国公府里,你便能允取允求。”
“这个代价,不会是锦婳这副残躯吧?我猜猜,姑祖母是希望锦婳去主动献身呢,还是去向大公子摇尾乞怜,拜托大公子为了我去违逆父母的意愿?毕竟他似乎还有意娶我来着。”
“我说得对吗?姑祖母?”
太夫人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看向吴锦婳,“看来你是不打算明白什么是识时务了。”
吴锦婳缓缓地起身,“请姑祖母原谅锦婳的愚钝,您知道的,即便我同意,您也达不成您的目的,在这个英国公府里,真正拥有决定权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更何况您若真有所谓的,能让我在这国公府里允取允求的权势,不让大公子成亲、袭爵这不都该是您一句话的事?就如同当年的王老太夫人,让国公爷袭爵不也是她上达天听,与先皇说了一句话就决定了的吗?”
所以啊,太夫人不过是想要通过牺牲她,来探究出这其中的一个可能性罢了。
至于她的结局会如何,这位太夫人可不在乎,但她却绝不能允许自己变成一个无谓的牺牲品,而不做反抗。
太夫人被揭穿了也不生气,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吴家这是什么风水呢,竟养出来你这么个厉害的角色。”
吴锦婳坦坦荡荡地看着太夫人,“那便请姑祖母看在我聪明厉害的份上,恕了我的罪,原谅锦婳才薄福浅。”
太夫人讥笑?一声,“你倒是妄自菲薄了,但你就不怕我让你福薄到死无葬身之地?”
吴锦婳微微蹙起眉,既然都已经撕破了脸,也就无所谓了,“那姑祖母意下如何?”
“琳琅,进来。”太夫人往屋外轻唤了一声,琳琅便从门外快速地走了进来。
“是,请太夫人吩咐。”
“如今这天也热了,我这屋里人多又挤得慌,你下午帮着吴表姑娘搬到之前安排她的那个院子去吧,至于这吃穿用度上,你吩咐下去,这位表姑娘如此厉害,不如就让她自己去解决吧!”
琳琅愣了愣,然后忙回答道:“……是,太夫人。”
太夫人笑得得意,显得很狠辣,“锦婳啊,姑祖母再送你一句话,收好你的天真和愚蠢,可要好自为之啊。”
吴锦婳却有些失望了起来,这些不过是些作践闺阁姑娘家的招数,实在是……
这就如同是她都拿出应对尚方宝剑的防御姿态来,可谁知对方却只拿出了一把剖鱼的匕首来的感觉。
她本还想激一激太夫人,或许她有什么了不得的招数,也可探知清楚她的底子,是否有操纵父亲杀害母亲的动机和实力。
可看她如此……难道真如大夫人所说的,母亲之事与太夫人并不相干?
于是,吴锦婳笑了笑,恭敬地朝着太夫人伏腰轻声答道:“是,锦婳谨听姑祖母的教诲!”然后行了礼,义无反顾地告退离去,走出了吴太夫人的房里。
太夫人就一直盯着那被风微微吹动的门帘,“这个丫头,也太高深莫测了些,实在不好应付。”
许久之后,李妈妈端着一碗参汤走进了来,她看着太夫人这样的神情,劝道:“太夫人别与那不知好歹的人生这闲气,实在不值当的!”
太夫人浅浅一笑,看向李妈妈,眼神却带着一丝向往,又好似忧伤,“我没有生气,妈妈,我倒是挺喜欢她的,你觉不觉得她那聪明伶俐的样子跟我年轻的时候很相像?”
李妈妈看着太夫人,淡淡说道,“我不觉得,她何德何能,怎可与太夫人您相提并论。”
太夫人低头轻声笑了起来,“你啊!总是能哄得我高兴,嗯,你说的对!那我倒是非常想要看看,她将来会如何!”
李妈妈一笑,“她在您手心里捏着,那自然是您想要她将来如何便如何。”
“哼,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她今日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
李妈妈道:“那太夫人可得好好想一想才是!”
这一下子,太夫人便如同婴孩般安然地笑着,倚回榻上的靠枕,舒心用了一口参汤,递回给李妈妈,“你且等着看吧!”
李妈妈听罢,复也笑了起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