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映雪 第62章 潇潇君子

家——秦骃不记得自己有多久听到这个词了。

他当然是有家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有个非常温馨的家，家中有伟岸英武的将军父亲，有高贵漂亮的公主母亲，还有娇蛮护短的同胞阿姊，令天底下大多数人艳羡。后来朱氏母子的登门认亲，像一把刀子，在他团圆和睦的小家上划了一道裂痕，裂痕随着时间扩散，逐渐分崩离析，等到父母接连离府，这个家就剩下了个他与阿姊，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壳子。

那几年和阿姊相守的日子，秦骃其实是非常想念父母的，阿娘还好，虽然搬出了府，却依旧在京中，自己和阿姊还能经常去看望她，但阿耶就不行了，他去了边关，相隔上千公里，常年见不得面，只能依靠书信遥知彼此近况。

秦骃知晓父亲是将军，平日里要忙正事，恐不得多少空闲阅读他的书信，所以哪怕他也很想像阿姊一样，洋洋洒洒写上厚厚一沓书信，将自己身边的事具无事细告之阿耶，却也只能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极尽所能地精简字数，最后化作薄薄一张信笺，上书家中近况，自己习武进度，最后再附上一句请安问好。

那时的秦骃发了疯似的学习练武，极想长大，因为长大之后他便能奔赴沙场，举刀杀敌。阿耶年纪大了，常年奔波于马背之上，又有多处旧伤，身子难免吃不消。若是自己能成为阿耶臂膀，阿耶便可松一口气，退居幕后，好好调理身体，也许假以时日，还能回到盛京，安享晚年。

秦骃憧憬着，向往着，期待着自己从阿耶手里接下沉甸甸担子，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一心期待的光明之日，却是他一生至暗的开始。

北川一战战败，阿耶战亡，阿娘殉情，阿姊意外而亡，那个偌大的空壳只剩下个苟延残喘的他。

他曾经一度以为，想念是痛苦煎熬的，但在那一刻他才发现并不是，想念说明你至少还有挂念之人，有所期待，不像他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连想念都成了一种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秦骃独居雁阁那几年，废寝忘食地看书，学字，编纂。这种发了疯似的做某件事情他并不陌生，不过上次是豪情壮志满腔热血，这次却只剩下了麻木。但麻木并非不好，至少可以让他忘记那些血腥黑暗的日子，忘记疼痛，忘记光阴的流逝。

纪姝颜曾指出他想编纂一部兵书，事实也的确如此。

自从北川战败，战神秦无崖陨落，大宣军队群龙无首，一蹶不振，连失数城，连累着整个大宣国力日衰千里。缺将少帅，成了大宣亟需解决之困。

秦骃也是大宣一员，更是出生将门，自小学习弓马，他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不能看见他阿耶耗尽心血辛苦打下的疆土再次拱手让人。于是，他想尽己所能，将自己曾经的所知所学落笔成册，汇天下之大成，编纂出一本兵法全书。这部兵书未必要成为什么经世流传之作，但若有一人因此受益，从中获得些许启迪习得，将来能在疆场上有所施展，他的行为便有了意义。

将编书作为余生之愿的秦骃，从未想过家这个词，或者说，像他这样一个残缺无用之人，一个被千夫所指的有罪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奢望家呢？

多么可笑啊，纪姝颜笑盈盈地朝着自己挥手，说要打开西苑的门欢迎自己回家！

但更可笑的是，自己那一瞬心里居然有了波动，寂静如死湖般的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荡出涟漪，一圈一圈儿地往外扩散，仿佛真的只要打开西苑的门，自己就能回到那个充满着欢声笑语，温情脉脉的家中似的。

秦骃独自一人走在返回金吾卫衙署的路上，往事如一幕幕的在他脑海中闪过，甜蜜的，心酸的，笑着的，哭着的，歇斯底里的，满心绝望的，最后落到了纪姝颜那张眉眼弯弯的脸上，她站在温煦的灯光下，头上簪着的海棠花千娇百媚，却还不及她两靥处的小小酒窝甜美。

她翘首期盼地站在那里，望向自己，如同等待一个天黑方归的家人。

秦骃的心似乎瞬间飞扬起来，嘴角也跟着翘起，但极快的，他又压下了那一股突如其来的欢喜。

突然，秦骃沉稳的脚步一顿，身形立了片刻，道，“出来吧。”

四周早已没有行人了，周围静悄悄的，唯余一两声狗吠。在他开口之后过了会儿，一个黑影从他身后的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月色照亮他的面容，正是青叶。

秦骃早已在青叶从树后出来时就已转身，这时见到他，不免叹口气。

青叶知道他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被他发现是迟早的事，但真的被他捉了个现行，还是忍不住耳红面臊。

“郎君莫要生气，我只是远远跟着你，不曾在你的同僚跟前露面。”

秦骃有千般的话，在想到纪姝颜跟自己说青叶如何担心自己时，也瞬间消散了，他望着青叶，问，“青叶大哥跟着我，是担心我的安全吗？”

青叶脑子一嗡，还未想清楚答案，秦骃已经继续开口了。

“我如今在金吾卫任职，负责守卫京畿安全，但若我连自己都需要他人保护，又有何资格去保护京中百姓安全呢？”

“又或者说，青叶大哥觉得我如今断了一臂，本就是个废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京中百姓？”

青叶一直静静盯着秦骃看他说话，直到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不是......”他情绪激动地打断秦骃，“不是这样的。”

青叶深知秦骃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哪怕如今断了一臂，武功可能有所退步，他却依旧没有丝毫怀疑过秦骃的实力。

只不过四年前，只有他和秦骃从那场败仗中活了下来，那时秦骃身负重伤，断了一臂，他不能弃秦骃于不顾，后来秦骃将自己关在雁阁之上，与外界没了联系，他更不能离开，放任秦骃自生自灭。

于是，原来一心想要离开建功立业的人，走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路，心甘情愿成了秦骃的家臣，守着他一守就是四年多。

哪怕如今秦骃已经从雁阁出来，进了金吾卫，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不再需要他，青叶依旧没有离开，而是习惯性地守在他的身后。

青叶的确是担心秦骃的，但却不是担心他的安全，而是担心他在缺了一只胳膊后，被人欺负。他自己是从安佑堂出来的孤儿，从市井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深知人性的诡谲复杂，尤其是泡在苦水里的寻常百姓，在自己平淡无味的日子里寻不到兴头，便喜欢捧高踩低，通过取笑他人娱乐自己。在那些鱼龙混杂的街头巷尾，你能看见多少张面孔，便会有多少种心思，秦骃自小被君子之道教育长大，心思实在太过纯善，又如何能斗得过那些人，不吃亏呢？

如今他不过进入金吾卫一月左右光阴，身边就有了一堆人对他指指点点，拿他的右臂取笑捉弄，长期以往，免不得还得吃苦头。

青叶眼神复杂地望着秦骃，头一次体会到了李羡口中的“善良有时会是致命的缺点”，但他无法将这些担忧诉诸于口，因为秦骃即使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改，也因为这样一个不融于世间污浊的潇潇君子实在难得，他也不忍折木于林，逼这样一个清白之人折腰。

不同于青叶脸色的变幻莫测，秦骃的神色却是自始至终平淡的，听见青叶反驳，他也不意外，更未继续往下追问。

“既然不是，那就请青叶大哥帮我一件事吧，帮我保护好纪姝颜纪娘子，最好寸步不离。”

青叶复杂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随即不悦皱眉，“纪娘子对于郎君就这般重要吗？”

重要到愿意放弃国公爵位，愿意离开雁阁，更甚至放下尊严，去跟自己最厌恶的朱氏谈价还价，又几次三番地为她求人？

“对于青叶大哥，柱国公爵位是什么呢？”

青叶被问的一怔。

没等青叶回答，秦骃便自顾自的回答。

“是无上荣耀，是金银财宝，良田千顷，又或者是权势滔天？”秦骃低头轻轻一笑，“但于我而言，那不过是个虚名，比不上一条人命重要。”

秦骃缓缓抬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青叶，“这个人可以是纪娘子，也可以是青叶大哥你。”

青叶被他灼亮坦荡的目光烫的浑身一震，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也是这般重要嘛！

“上次纪娘子被人掳走，是我跟青叶大哥一起将人追回来的，当时的情况你也清楚，掳走纪娘子的绝对不是普通人。而且刚刚我也跟纪娘子聊过这个事，她......”秦骃摩挲着手，回想着纪姝颜之前欲言而止的表情，斟酌道，“她虽然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告之我，但掳她之人对她动手绝非偶然，而是预谋已久，更甚至已经暗自盯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一来，即使我们已经把纪娘子救出来了，但她的处境还是不安全的。若我未接圣旨，到金吾卫任职，自该亲自盯梢保护纪娘子的安全。但我如今有公职在身，行动无法自由，思来想去，身边也惟有青叶大哥一人可以托付。”

“所以，”秦骃望着青叶，郑重开口，“我诚恳地拜托青叶大哥，如守护我一般守护纪娘子，护她周全。”

青叶听着秦骃的话，早已陷入沉思，他不开口，秦骃也不催，只静静等着他。

片刻后，青叶终于开口，却是问，“既然这事你如此看重，交予我就不会不放心吗？”

听到这话，原先还严肃的秦骃却是笑了。

“青叶大哥如同我的臂膀，将这事交给自己臂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笑渐渐淡下来，望着青叶的眼睛却依旧澄亮，“无论你信或不信，但是自打数年前阿耶领着你进门一刻起，我便将你看作我的兄弟了。我自小只有个阿姊，虽然后面有了三哥，但他常年居于宫内，幼时接触也不多，真正能够推心置腹的兄弟也不过那么那么两人，一个是青叶大哥你，另一个......便是青乌。”

秦骃话音一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咽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但不用他说，青叶也猜到了，因为这是他们一起长大的默契，也是彼此不用言说的共识。

怅然的心情如漆黑的夜色，在二人心头滑过，过了会儿，青叶才郑重其事抱拳向秦骃许诺。

“郎君放心，自今日起，我会一心一意守护在纪娘子身边，即使身死，也会护在她身前。”

秦骃连忙伸手抬住他的胳膊，双目专注看着他，“纪娘子的安危重要，但青叶大哥的安危同样重要，这次的敌人不知身份，藏在暗处，你切记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青叶抬眸看着秦骃，双唇一咧，露出白牙。

“我知道，”他顿了下又补充，“只是这样一来，我便不能护在郎君身边了，郎君.....”

“我也会注意保护自己。”

秦骃截断青叶未说完的担忧与嘱咐，被打断的青叶一顿，随即笑的更加灿烂。

男人之间的谈话寥寥数语说完，接下来似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秦骃抬着青叶的手臂，二人彼此尴尬的对望又移开，最后还是秦骃开口。

“多谢！”

他感谢完就松了手，转身离去，青叶捏着手克制着没再跟上去。

人生也许就是如此，不断的相遇，擦肩，同行，有些人注定了只是擦肩，有些人注定了同行一程分开，还有些路，注定了要一人走下去。

在青叶目送的余光中，秦骃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那一片黑夜中。

交代一下秦菩萨的心境变化，从这儿起，他就真真正正要走自己的路了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潇潇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