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姝颜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黑沉香甜的梦。
梦里她还在凉州,跟大多数边关少女一样,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头上扎着许多细辫,额前绑着红宝石的坠子,脚上踩着红色乌靴,随便蹦蹦跳跳,肩上系着彩带的鞭子跟着抖动,像只鸟儿一般自由。
平日里阿耶外出巡边时,她就跟一群小伙伴们骑马爬上沙丘,赛马,射雁,追着快要落山的红日纵马疾驰。阿耶在家时,她又会变成那个明媚骄纵又孝顺粘人的女儿,缠着阿耶让他教自己练武骑马,用木头雕刻战车宝马,又或者整夜守在马厩门口,最后歪倒在阿耶肩头睡着,只为第一时刻看到刚诞下的小马驹。
凉州的风狂野豪迈,卷起风沙扶摇直上,拍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却又是那般肆意直白的,能让你清楚感受到它的喜怒哀乐.....
纪姝颜最喜欢坐在家门口的阶梯上等着,看天边红艳艳的太阳落下,看四周的房屋像简笔画一样褪去土黄的颜色,看她的阿耶一马当先,领着一队人马,浩浩泱泱从南边疾驰而来,卷起尘土漫漫,给她带来无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以及一个宽厚温暖的拥抱。
那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只要搂着阿耶宽厚的手臂懒懒歪在他的身上,就比吃了蜜糖还甜。
然后画面陡变,她抱着的手臂变得血淋淋的,周围错落有致,布满她幼时美好回忆的家,突然变成了漫漫黄沙,她指尖感到黏腻,奇怪抬头,发现不止是手臂,她的阿耶被箭矢扎成了一个刺猬,浑身流着鲜红的血,正在痛苦哀吟。
纪姝颜心似刀割,“噗通”一声,面朝阿耶跪了下来,平日里熟悉亲切的黄沙却像着了魔,被烘成灼人的温度,像一片燃烧的火海,噗哧噗哧烧掉她的衣服,又贪婪地想要吞掉她整个人。
“告诉我,东西在哪儿,不然,我就杀了你阿耶!”
魔鬼的嗓音魅惑邪恶,纪姝颜抬头,找不到人,却见刚才还是碧蓝的晴空忽然暗沉下来,像被注入了大片血浆,触目惊心的紫红大片大片向周围蔓延流淌,转眼就布满了整个天空,聚成一朵硕大的将倾不倾的血云。
她的阿耶就站在那一片压抑暗沉的血云之下,面色狰狞,双手无力挣扎,像是正在经历一场炼狱般的折磨。
“别杀我阿耶,别杀我阿耶!”纪姝颜连哭带吼叫出声,望着浑身是血的阿耶,又急切抬头四处寻觅着那个邪恶的魔鬼,“只要你别杀我阿耶,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毫无踪迹的魔鬼仿佛无处不在,笼在纪姝颜头顶,阴沉邪恶地徘徊游走,倏而又突然逼近她的脸颊,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想救你阿耶,行啊,拿出东西来!”
“东西?”
对,只有“东西”可以救阿耶,纪姝颜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地眼睛一亮,紧跟着低头开始四处摸索。灼烈的黄沙将她的手烧出许多伤口水泡,她却恍若未见,翻完了四周的黄沙,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摸索。
前方阿耶痛苦的嘶吼声越来越急促,她在身上寻找的动作也跟着越来越焦急,快点快点,快点找出“东西”,就能救出阿耶了。
心里一直牢记着这个信念的纪姝颜手上越来越快,忽然,她摸到胸前的手一顿,感到指下是一团冰凉柔软,下意识地用手指一拽,一条鲜艳的红色发带就被掏了出来,四周金线镶边,波光粼粼。
这是......
纪姝颜傻傻望着手里发带,还没来的及有更多思绪,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她惊愕抬头,看见那片血云突然落雨,刺目的鲜红的雨,如血一般,一大串一大串浇下来,落到纪崇山身上,她的阿耶就在这一片浩瀚磅礴的血雨中,渐渐没了身影。
“阿耶——”
纪姝颜嘶吼,同时手心紧紧一抓,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高空又被狠狠摔下,她眼皮颤了颤,睁开了眼。
抬目是素雅的青色帐幔,四周是熟悉又陌生的静院卧房,甚至一抬手,掌心空空,连那条从胸口掏出的红色发带都没了踪影。
错乱的记忆在瞬间各自归位,纪姝颜终于彻底清醒了。
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时隔多日之后,她又再次回到了柱国公府。
玲珑端着脸盆进来,发现纪姝颜眼睛睁着,喜的大笑。
“娘子,你终于醒啦!”
将脸盆放到一边架子上,她小跑着来到床边,伸手扶纪姝颜起来。
“娘子现在可有什么不舒服?”
纪姝颜垂眸一看,自己衣领下的胸口被纱布绑的结结实实,整个人像是一只被捞上岸的干涸的鱼,只剩下一口气了。
她动了动自己乏力的手指,摇头。
“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没力气。”
“只是没力气,那就没事,大夫说了,你身上受了好些鞭伤,又长时间没有正常进食,醒来后肯定会乏力的,不过只要好好调养,慢慢就会好的。”
“我现在先给你擦把脸,回头再去厨房帮你要碗小米粥。”
玲珑说着转身,去旁边脸盆里拧帕子。往日单纯稚嫩的小姑娘,短短几日似乎就长大了,懂得主动照顾人了。
纪姝颜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欣慰地勾了勾唇。
“玲珑,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
哗啦哗啦的水声短暂地弱了下去,又紧跟着响了起来。
“知道啊,”背对着纪姝颜的玲珑点头,“是金吾卫的魏长史嘛。”
怎么会.....
纪姝颜脸上的笑僵住,不可置信地开口,“金吾卫的魏长史?”
“对啊,”玲珑已经拧好帕子,转过身来,“自从那日娘子在曹府突然消失后,府上的老夫人就很着急,但是又怕影响娘子的名声,不敢大肆宣扬,只拜托魏长史暗中查访,好在幸运,魏长史前日夜里巡逻时在观音庙门口发现了娘子,立即叫人将娘子送了回来。”
纪姝颜一边由着玲珑给自己擦脸擦胳膊,一边听着她的话,不可思议道。
“你是说,魏长史是在观音庙门口发现我的?”
“对,”玲珑点头,已经替纪姝颜擦好脸和胳膊的她拿着帕子站在一旁,望着纪姝颜很认真地道,“至于娘子前几日去了哪里,为什么又会在观音庙前突然出现,老夫人在得知娘子清醒后一定会来询问,娘子恐怕得提前想好怎么应答了。”
玲珑说完,眯眼一笑,又像是变回了曾经那个天真无虑的小女孩。
“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去厨房给娘子拿米粥了哦。”
玲珑端着脸盆,脚步轻快地掀帘出门。
听着耳畔逐渐走远的脚步声,纪姝颜缓缓抬起右手,记忆中那抹冰凉柔软似乎挥之不去,难道,那也是自己的一场梦吗?
玲珑预料的没错,得知纪姝颜清醒后,朱氏浩浩泱泱带着一大群府内女眷,头一次来到纪姝颜居住的静院探病,拉着她的手抹泪,好一阵寒暄后,终于问起了她前几日到底发生什么。
纪姝颜心中早已有了准备,闻言也不慌,她本就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也就将自己实际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从她在酒席上收到神秘纸条,到后来抱着纪长泽去小憩,再被曹府的人设计,自己察觉不对躲进山洞,却被人突然从后面偷袭晕了过去,一一说了明白,只是悄悄隐去了自己被迷晕时情急之下将纸条塞进纪长泽手心一事。
“怪不得呢,早就听闻秦若芳心毒设计别人家小娘子,却被府里妾室发现,捅了出来,反倒自食其果落了胎。”
像这种见不得别人好,落井下石的事,金氏是从不会落后的,望着纪姝颜掩唇一笑,“原来那个小娘子,就是你啊!”
纪姝颜怔然,她这几日都被关着,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曹府前几日闹的沸沸扬扬,早已传的人尽皆知,朱氏望着纪姝颜,索性将此事告诉了她。
外面传闻的版本自然与实际有些不同,掩去了秦骃的痕迹,将蔷夫人塑造成了一个聪颖善良,主动向曹威告发秦若芳的大义形象。
但纪姝颜听完却是陷入沉思。
从蔷夫人并未现身,只是写了张纸条提醒自己来看,她这个人压根就不想将自己搅进这摊污水里,这样一个明哲保身的人真的会主动跳出来,告发秦若芳吗?
“颜儿,”朱氏唤醒沉思中的纪姝颜,“那之后呢,你被人带到哪儿了,这些天又发生了什么?”
这后面的事情纪姝颜更不知情,只能如实相告。
“我也不知道我被带到哪了,醒来时只感到自己被绑在一个架子上,双眼蒙着黑布,有人来审问我,问我.....”纪姝颜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我阿耶留的东西在哪儿?”
“你阿耶留下的东西?”朱氏惊讶,“你阿耶留了什么东西吗?”
纪姝颜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似乎认定了东西就在我那儿,挥鞭子拷打我,还不给我吃的,想让我因此告诉他们东西在哪儿。”
“他们没跟你具体说东西是什么,”金氏奇道,“只是找你要东西?”
“嗯。”
“真是奇了怪了。”
这样古怪的事,让在场的人都纷纷不解起来,朱氏拧眉片刻,扭头问女儿秦思娴。
“你知道崇山生前留下什么贵重或者特殊的东西吗?”
纪姝颜也充满希望地望向秦思娴,这也是她之所以选择将此事说出来的原因,既然对方不告诉她“东西”具体是什么,那她就将事说的人尽皆知,知情的人自然会找上个门来,告诉她,那个险些害了她性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可惜,秦思娴不是那个知情人,她从刚刚听到整件事就陷入迷茫,此时更加疑惑。
“我不知道啊,”她一无所知地摇摇头,“崇山是中箭而亡,死的突然,被人抬回府里时早就咽气了,一句话也没留,哪儿能留下什么东西啊。”
纪姝颜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却也不太意外。秦思娴本就是个心眼大似窟窿的人,根本藏不住事,阿耶平日里有事就算跟自己说,也不会跟秦思娴说,那些人估计也是知道这一点儿,所以干脆没动秦思娴,只对自己动了手。
秦思娴的话,让整场对话陷入僵局。
须臾,还是朱氏打破僵局。
“好了,估计也就是他们大老爷们在外面官场上的事,他们大概也就是见审问你也不知道,所以放了你,你也不用再多想了。”
朱氏安慰完纪姝颜,又高声道。
“颜儿是我秦家的人,她的名誉跟我秦家名誉一样重要,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若是让我发现有谁说漏了嘴,别怪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不讲情面。”
朱氏最后刻意加重语气,目光锐利地扫过屋里每一个人,所有人垂下脑袋,噤若寒蝉,不敢反驳。
这场翻天覆地的事被朱氏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揭了过去,那几日没有白天黑夜的关押日子也像是一场梦,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出了纪姝颜的记忆。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儿,纪姝颜身子弱的不行,这几日不是在吃药,就是躺在床上休息,这日见外面日头正好,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就叫玲珑扶她出去。
静院不大,里面摆张圈椅,纪姝颜窝在里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也挺惬意。
“玲珑。”
正在一旁摆弄针线的玲珑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你见过西苑的那位郎君吗?”
玲珑手一抖,差点没把针戳到肉里,扭头望纪姝颜发现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闭着眼睛,心才稍稍回落,讪讪一笑。
“娘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就是之前答应对方每日过去,突然不去了,怕别人担心,所以问问。”
纪姝颜闭着眼,还是平稳的声音。
玲珑心一悬,咬住下嘴唇,默了片刻笑着回道。
“其实是见过一次的。就在娘子你失踪后一天,那位郎君来院子里了,我怕跟对方扯上关系,就撒谎说娘子最近受了风寒不能出门,对方就没再来过了。”
玲珑说着忽然语速加快,眼睛巴巴地望着纪姝颜,“娘子,我是做错了吗?”
纪姝颜闭着眼睛没说话,等到玲珑心底打鼓时才缓缓睁开眼,朝她笑着摇摇头。
“没有。”
玲珑心虚,却是再也坐不住了,望望日头。
“看时间差不多要用午膳了,我去厨房拿饭。”
她将手里的针线往布上随意一戳,丢进绣箩里,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纪姝颜靠在圈椅里,悠悠盯着玲珑急促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
纪姝颜:撒手不认人!
秦骃:做好事不留名!
嘿嘿,下章颜颜就要出手啦~看文的宝贝们点点收藏哦,我还想上上榜单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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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