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皱 第12章 故人

姜杳不是第一次来沂南行宫，自然睡了一夜好觉。

推门惊起门廊处的鸟雀，向湛蓝天际扑翅而去。院中新绿的杏树与梨树冒着洁白的花骨朵，山中空气清甜，树林入目皆是翠色。

听闻直至午后，御驾才会伴着贵门大族的家眷们抵达沂南行宫，她心中难得欣悦。山中布防虽已完成，但寂静可爱，似是被她一人独占，颇有些年少时私下出行的乐趣。

梁应渠一早开始就没见人影，该是忙着布置接见圣驾，她乐得由着自己心情自处逛逛。

印象里，沂南猎场虽然不够开阔，草原地貌窄小，但胜在山高树茂花丛繁密，有溪流瀑布，山间多有流水潺潺抚枝桠而淌。比起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姜杳更是喜爱山水相映照的趣味。

行宫落于两座大山之间，高山侧面是低矮的小山脉。她记忆里有好几个优美的去处，如今竟也能看看春景如何。

西行有一座小山，姜杳独自一人提着裙裾穿过拱桥，攀至蜿蜒的山路。山头不高，顺着细窄的石阶走了一刻钟。无路后，姜杳又从林间小路穿行而上，走得裙角鞋袜都沾了土。能够时不时低头看着春土里落着细碎的小野花，心中欢喜。

她抬起头，见到眼前开阔的山顶，浅粉色的海棠花盈盈落满土地。

从前只知西侧的山上有棵好庇荫的巨树，树冠繁茂如伞，傍晚时她会奔至树下席地而坐，看晚霞似着了火一般将山头染得通红。姜杳扬起脸，但见风过落英簌簌，辗转落成一片。止不住暗暗惊叹，那时候竟然没见到这早早开花的景致，真是浪费呀。

再往前走了一步，山顶尽头立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名贵的月白色修竹纹衣袍，傲骨风姿，背手望向远处。乍一眼看，只觉得眼熟。直到那人转过头来，姜杳登时慌了神。

她慌张地行了礼：“参见太子殿下。”

这都未到晌午，宣青川为什么会在这里？御驾不是午后才到吗？

姜杳猛得意识到，这或许才是他们提早来行宫的真正原因，因为东宫先到了一步。

他逆着光，似是被勾勒了一圈金线，温和地对她说：“起来吧，不用行礼拘束。这里没有旁人。”

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在熟稔的目光里，姜杳飞快地涨红了脸。

宣青川啊，是曾经维护她、溺爱他、百般迁就她的青川哥哥。

她不敢再往回想，定下神问：“御驾未到，太子殿下为何先一步赶过来了？”

话刚问出口，姜杳自己就想明白了。这话问得蠢极了。储君和帝王不同时出行，必是为了分散行刺的风险，也是给皇家留一份退路。

不料他却认真温柔地同她解释：“九如山叛变之事后，父皇便对此机警，也算是军务上的安排。”他的嗓音一如多年前那样柔和，似温泉经年冲刷的玉石，触感光润温暖，只是多了些成熟男子的况味。

宣青川见她无话，问她：“我在这里可是打扰你赏花了？”

姜杳立即跪下，谨慎道：“姜杳岂敢，不知是否冲撞了太子殿下。”

宣青川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将她托住。

姜杳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臂，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

“我说了，别动不动就行礼。快起来。”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姜、姜杳，你过得可开心？”

这个名字似是一个笑话，从宣青川的口中说出来，艰难无比，神情自是无奈异常。

她捏紧袖口，用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不发颤：“多谢太子殿下关怀体恤。臣妇新婚，督主待我很好，自然是开心。今日见到这样的美景，还巧遇了太子殿下，更是荣幸。”

宣青川被这含混的腔调搅得不是滋味，像徒手在溪涧捉鱼，刚入手心，滑不溜秋地就跑走了。

他叹了口气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姜杳假意笑着打趣：“是我这般年纪的话，莫不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此人身在何处，今日午后可是受邀了一同前来？”

汴京城里不都传言梁应渠娶了姜太常家的野丫头么。她目光流连在枝头，故意说得不在意，没个正形地瞎扯。

他却静静地看着姜杳，她洁白如雪的纱衣，面颊微透着红色，站在大片大片粉红花瓣如落雨的树底下，像染了水粉胭脂。他是看着和明长大的，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她。

他淡声答：“她是我父亲旧友之女，性情骄纵顽劣，自小一起长大。后来家门变故，便失了踪迹。这些年我连她是否活在人世尚且不知，却常常想起她。很多人说她死了，可我总有个念头，她兴许活得好好的，兴许已嫁作他人妇，日子平安美满。”

“太子殿下仁厚，连性情顽劣的少年伙伴仍是念念不忘。”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辩解，只觉越说越恼，言不由衷。

“太子殿下同我解释做什么？您生辰在即，莫不如尽兴寻欢，否则岂非辜负了陛下、淑妃娘娘和各大交好世族前来的一片心意。”

宣青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风一吹，花瓣被卷出几丈远，香气翩然而过。姜杳转过身，看花雨间梁应渠着火红衣袍，如周身燃着熊熊烈火般踏着落花而来。他平日多穿深色，譬如藏青墨绿的深色官袍，戴手衣配官帽，形如黑影，万般冷峻疏离。今日却似玉面阎王，生出些俊美妖艳之感，倒让她不自觉又想起泾州院子里初见时，立于杏花树下妖魅惑人的震撼。

宣青川今日没有试探她，反而令她更是害怕。

故人不试探往往不意味着安全，意味着，确认怀疑。

上一次是姜府提亲，再就是这一次。姜杳觉得梁应渠简直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他缓步走了过来，近她身旁，虚虚地揽住了她的腰，她不自觉地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梁应渠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目光闪动，面色却是不显。只是恭敬地又冲宣青川行了一礼：“臣的夫人年纪尚小，初来猎场心思难免雀跃，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臣替她向殿下您赔罪。”

太子霎时恢复了君王之资。面无波澜，略抬了抬手，颇具恩德地款款开口：“无妨，说起来是我扰了姜姑娘的兴致。你们夫妇新婚，本该多歇一歇，却让梁督主尽数忙于我的生辰了。实在惭愧。”

“都是卑职份内之事。另外，臣已检查完毕，西面东面山脉可通行的小路，都已经派兵堵死，可保行宫安全无虞。”

太子转回身，背手而立，似是眺望山下之景：“如此便陪着姜姑娘多游玩吧。”

“多谢殿下关怀，那么，臣先携夫人告退。”

“谢过太子殿下。”姜杳跟着欠了欠身。

*

梁应渠回到东殿的厢房，面色不耐地坐在椅上，闲闲地拿茶盖拨着浮在沸水上的茶沫。

立在旁边伺候的奴仆，见秀水进房门来，求救般地使了眼色。

上回进宫面圣，便觉着姜杳和太子有些古怪，看起来疏离却总透着份熟稔。

今日瞧见树下落英纷纷，二人站在一处，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烦躁不安。

秀水收了神，略扬了音调朝身边的奴仆责问：“茶水岂能不提前备好。这沸水叫督主如何喝，自己下去领罚吧。”

梁应渠没反应，还是一下下地玩着茶盏盖，偶尔发出一两声脆脆的敲击声。那奴仆听得胆战心惊，不知是哪里触了霉头，只能颤颤跪下。见秀水发善，比了个赶紧出去的手势，他再摸爬着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秀水唤人新拿了盏茶，递上前。

梁应渠没抬头，忽然问他：“你见过太子吗？”

秀水被他问得糊涂：“太子殿下？随督主入宫时，奴才远远瞧见过几次。”

他点点头，转头问秀水：“他可是世家女子都会喜欢的？”

秀水如遭雷击，这问得是什么话呀。

左右为难间，全靠硬着头皮答：“奴才也不是世家女子……何况没见太真切。督主怎么还担心起这个？东宫金尊玉贵，又有淑妃娘娘操心着，就算奔着往后那头一份的尊贵，也不会有太多有女子不愿意吧。还是督主您看了来行宫各家千金的名单，有心仪的，也寻思着再添一房？可这，是不是太快了些，夫人那边该如何交待呢？”

梁应渠抄起桌上的纸扇，敲了一下秀水的脑袋：“胡说什么。”

和秀水混说了几句，心里似乎没那么烦闷了。梁应渠呷了口茶，正要起身往校场去查看，却有兆云兆月门口通报说，夫人求见。

梁应渠冷言道：“下午公务繁忙，让夫人回去吧。”

秀水往外走，又被他唤住：“算了，喊进来吧。”

姜杳进来时，梁应渠手里换了扇骨一下下地转着。一圈起，一圈落，扇尾掉到桌面的声音似是在赶人。

她这会儿过来就是问问他，是否要一齐用午膳，还未开口，就听得梁应渠先问道：“夫人和太子殿下在山顶相谈甚欢？”

秀水闻言一个激灵，眼睛瞪得老大。转过神来，赶紧往后退了半步。

姜杳瞥他一眼，淡漠道：“夫君是替太子办事的，我多替您寒暄几句不好吗？”

梁应渠蹙眉：“你已嫁做人妇，他又是未来储君，如此单独相处不觉欠妥吗？”

真是可笑，方才下山时，二人就是一路无话，她谢也不是，抱歉也不是，闷了一肚子。但凡梁应渠知会一声，提早来行宫是为了伴驾贵人，她却也不至于瞎跑，迎头碰上太子。

姜杳冷冷回他：“督主行事，无论大小，都是军事要务，秘密得紧。我是如何知道那山顶上有太子殿下呢。何况我今日是意外巧遇，不似督主，与晋国公家小姐同坐于茶楼雅间，好生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