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歌 第18章 少年心事当孥云

正月的气氛继续着热闹和喜庆，人们相见第一件事必是互贺新年。因年俗女人要到正月初六才开始走亲访友，所以初一至初五，李卿等众女辈都在家中无所事事。

正月初四，漫天雪花飞舞了一天。入夜无风，扑扑漱漱的小雪静静地落着，将天地万物都裹挟进一片白茫茫之中。

踏雪而归地声音打破了芳园的寂静。

绿蕊走至李卿闺房门口，将油纸伞上的积雪抖落，拍了拍鞋面的积雪，将灯笼吹灭挂在门廊上，推门走了进去。

坐在八仙桌上喝着热茶、磕着瓜子的李卿转头瞧着进来的绿蕊，露出一抹笑意。

“小姐，好消息，大丰收哦！”绿蕊献宝似的奔过来递给李卿一个荷包。

“这个等会说，我给你准备了姜茶，你从外头进来先喝杯热茶驱驱寒。”李卿从炭盆上拿起一直煨着的茶壶，给绿蕊倒了一杯热茶。绿蕊也不扭捏，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小姐，我与张大娘对了一下午的账目，我识字不多，恐有错漏，这是账本，还请过目。”绿蕊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递给李卿。李卿接过拿出纸笔逐一核对，确认无误。

“不错呀，小蕊蕊，看样子可以到府中账房当管事先生了啦。”

“小姐又取笑我！”

主仆二人戏谑一番，绿蕊又道：“去年十绣坊开店三个多月盈利白银一千六百七十二两四钱，按约分红小姐五百零二两，这是张大娘在秦氏钱庄给小姐开户存钱的银票，请小姐收下。”绿蕊将装有五张一百两银票和一些碎银的荷包递给李卿。

这就是古代银票啊！李卿接过仔细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爱不释手，半天才把荷包递给绿蕊。“这些就请蕊蕊大账房先给我收着吧！”待绿蕊接过，李卿又道：“明儿个开市，我们去店里看看！”

正月初五开市大吉！家中女辈早按捺不住一个个的都溜上街去了，李卿带着绿蕊也出了门。

十绣坊生意火爆。绿珠和来荃忙地脚不沾地，李卿也不打扰他们，自顾自逛着。眼瞅着李嫣和几个不认识的小姐有说有笑地从门口进来，李卿赶紧带着绿蕊闪到后院。

张大娘正在后院清理库存，因绣娘都未返工，店里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有点供不应求。

“新年大家手上都有点余钱，就把货品价格继续抬高，缩短开业时间就是。我们店里的货卖的就是个新颖、奇货可居。”李卿建议道。

“就听小姐的！”张大娘自无不允。

热闹了一上午，午时人流渐渐减少，店里便挂牌停业。

后院小厨房平日里会做午食供院中各人，今日李卿来了，自是要好好招待一番。掌勺的是张大娘的丈夫肖大叔，在这个君子远庖厨的年代倒真令李卿赞叹。

吃过午饭，众人围坐火炉边吃着零嘴话着家常。

聊着聊着就说到生意上去了。

“经大家去年的努力，绣坊的招牌是打出去了，生意也很不错，但是毕竟货品种类较少，产量也有限。今年我想再做点别的生意。” 李卿思索着道。

“小姐想做什么？”

“年前我们改进了纺车用来纺织棉织品，效果不错，今年我想做这个棉花生意。”

“小姐这个主意好是好，但是据我所知，棉花只在西北边关几个地方略有栽种，产量很少，要是做这个生意，原材料从哪里来？还有纺车、人手这些都要考虑。而且马上就要立春，棉衣恐会滞销。”张大娘听了李卿的想法迟疑道。

“棉花可是好东西，不仅可以做厚袄子，还可以做长衫、短衫，这个干活方便、经久耐用，更适合普通百姓，市场大着了。只是这是个大工程，技术、工具、人手、原材料、本金都要考虑，不急不急，我们一个个解决。”李卿将自己考虑已久的想法讲出来：“棉花应该是九、十月份收割，在这之前我们要批量制作好纺车，并派人到西北边关大规模种植棉花，准备好原材料，从今年冬天起，开始做棉花生意。”

“这可得花大钱呀，本金从哪里来？还有西北种棉花可行吗？派谁去？”张大娘问道。

“本金我来想办法，大娘要是愿意投入，我按例给大娘分红。西北那边据我了解，地广人稀、气候干燥，适宜大量栽种棉花。来荃，我想请你去西北办这个差，你可愿意？”李卿多次听绿蕊讲过来荃在店里的表现，对他甚是看好。

“我和妹妹这条命都是小姐救的，小姐但凡有令，莫无不从。”

“报恩是报恩，办差是办差，你可要想好。西北之行可能要大半年，中间不一定能回来，你能否做到心无挂碍。且西北那边对我们来说甚是陌生，我只管给钱给你，租地、种植、收割、存货、送货，你得全权负责，可办得到？”

“来荃定不负小姐重托！”来荃低头沉思良久，终于抬起头坚定地对李卿说道。

“好！棉花种植之期不可误，你自己估量着何时启程，走之前报我便是。”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细节后，李卿带着绿蕊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主仆二人买了冰糖葫芦边吃边搭着话。

“小姐，这个棉花生意需要的本金可不少，我们到哪去筹这么多钱啊？”

“额，这个我也不知道。”

“啥？”绿蕊傻眼了。“那今日小姐还拍着胸脯保证说您来想办法......”

“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

初六开始女眷们开始走亲访友，李卿因之前之故推脱不去，王氏自然应允。

家里一下空荡荡的。白兰来信询问那日情形，李卿用她那鸡爪子毛笔字回了一封长信。之后白兰又有来信，李卿照回一封。小姐妹你来我往互传信笺，可累坏了绿蕊和白府送信的仆人。

家中无人监管，李卿带着绿蕊随意进出，天天在外闲逛。

临门大街是皇城最宽敞最热闹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商铺鳞次栉比，皇城最贵的酒楼、最大的当铺、最有名的花楼、最富的钱庄都坐落在此处。

李卿带着绿蕊这边看看那边瞧瞧，逛了一上午还没逛完。

“小姐，我好饿！” 绿蕊的肚子传出一阵阵的咕噜声。

“差不多到午时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李卿拉着绿蕊奔向这条街最大的酒楼君悦楼。

“小姐，听说这家店的菜肴甚是昂贵，我们确定要在这里吃饭？”两人被店小二迎入楼内，里面雕梁画栋、别有洞天的景象让绿蕊情不自禁有点胆怯。

“新年嘛，就当犒劳犒劳自己。偶尔吃一顿大餐的饭钱你小姐我还是有的。”

店小二将两人迎至空桌后，立即有人上前摆好碗筷，递上茶水。

“就来个芙蓉蒸鸡、秘制牛肉、玲珑脆笋和白萝卜羊肉汤吧。”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菜谱上的价格时，李卿还是忍不住抽气，看了半天，最终暗暗咬牙点了几个菜。

等菜的功夫，李卿喝着热茶四处观望。这座酒楼占地可不小。进门是一座颇大的落地花开富贵屏风。入得内厅，中间是一个颇大的表演台，周遭围有假山、流水，花草树木掩映其中。一队舞姬在台中央翩翩起舞，伴随着悠扬的音乐，颇有意境。整个酒楼共三层，第一层为大堂桌席，食客颇多。第二层和第三层均为雅座厢房。

李卿和绿蕊坐在第一层的西侧，离表演台较远，翩翩起舞的人儿也被那些花草树木挡得七七八八。不过李卿对这些无多大兴趣，此刻她的注意力都被邻桌的谈话吸引住了。

邻桌两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正在推杯就盏，侃着大山。

“听说了吗？秦家那出大戏终于落幕了。”

“我朝首富丰泰街秦家？”

“正是！初五开市，秦家大房小公子秦昱瑾就以大当家身份主持了一年一度的秦市大商会。”

“真是年少有为啊，这秦小公子约莫二八年纪，就能主持这么大的家族！”

“可不是，到底是秦老太爷钦定的接班人，那秦家水多深呐，秦小公子虽自小被秦老太爷带在身边长大，可他父母早亡，秦老太爷去世后，二房的人欺他孤苦无依，多次对他下狠手，听说差点连命都没了。啧啧，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此子日后定前途不可限量啊。”男子不无赞叹道。

“瞧你那欣羡的样，秦家小公子再好你能沾上边？嘶，不过我听说秦家为庆祝新当家上任，大惠宾客。凡正月到秦氏钱庄借贷的，利息可少付一半咧。你前阵子不说钱周转不过来，快去秦氏钱庄试试。”

听着邻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家的八卦，李卿想起了除夕夜倒在少年怀里的场景。第六感告诉她，那个少年就是别人口中如今掌权的秦家小公子，如若是真的，或许棉花生意的本金有办法了。

大快朵颐吃完美味佳肴，李卿便带着绿蕊匆匆回府。

皇城至西北路途遥远，来荃必须尽快动身才不至于耽误棉花种植期，在这之前，李卿必须把钱的事搞定。

翌日，李卿待府里人差不多都出门后，就赶紧溜出，带着绿蕊出现在了临门大街的秦氏钱庄门口。

为庆祝新当家上任，秦氏门下所有的商铺削价一月，关门提早两个时辰，买卖双方皆大欢喜，一时顾客人流如织。

秦氏钱庄同样场面火热。

李卿来时，人家正准备打烊。

“这位小姐，鄙店要打烊了，存钱还是借贷请明儿个再来。”年轻伙计见李卿带着婢女急急走进来，立刻迎上前道。

“自是要借贷，我想与你们秦大当家当面谈。”

“这，您要见秦大当家？庄上规矩，大当家从不直接插手庄上生意，有什么事您可以找我们掌柜的。”伙计见李卿打扮得体不像来闹事的，但开口就要见秦大当家，一时让他摸不准。

“小女子与秦大当家有过几面之缘，烦请小哥传个话，就说李府四小姐有要事相商。你们大当家自会决断。”

伙计迟疑着。今日大当家恰好就在庄内，这么巧，莫非真是熟人？犹豫半天，终是应道：“好，请小姐稍后。”

后院，秦昱瑾正在与掌柜议事，伙计不敢打扰。在门外等了许久后，见里面说话声音渐无，这才大着胆子进去禀报。“启禀大当家，大堂有一位小姐想要见您。”

“糊涂，我和大当家正在议事，这点小事还闹到大当家面前来。”一旁的掌柜见来禀的竟是这种事，不免有些薄怒。

“无碍。”秦昱瑾阻止正要发火的掌柜，转头问伙计道：“可有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她说自己是李府四小姐，有要事想与大当家相商。”

“是......她！”秦昱瑾没想到李卿竟然会来找自己，开心地嘴角上扬，“快将人迎到内堂会客厅，掌柜的，今日就议到这里吧。”说完抬脚便往会客厅去。

那边李卿等得头顶快冒烟时，才前那个伙计终于快步走了出来将李卿迎到了后院。

后院颇大，李卿跟着七拐八绕才来到会客厅。

“李卿见过秦大当家。”跟着伙计进入会客厅后，李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的秦大当家，竟真是在除夕夜救了自己的少年！

“秦昱瑾见过李四小姐。”秦昱瑾望着跟在伙计身后迈入厅里的李卿，一时有些恍惚。深巷里他被杀手追杀，是她舍命相救。那时她扮作小厮样，临走时不舍地将怀里的炊饼和两个银锞子塞给自己的样子历历在目。除夕夜她摔倒在自己怀中，头发凌乱、狼狈不堪，虚弱地拉着自己的衣袖，恳求他救救自己和同伴。原来她是李府四小姐，李府四小姐就是自己一直苦苦要找的救命恩人。听到眼前少女清脆的声音，秦昱瑾才晃过神来，赶紧起身回礼。“除夕夜将小姐送回府上后，家里杂事颇多，一直没能到府上去探望，不知小姐可好，身体有无大碍？”

“多谢秦大当家关心，已无大碍。那日承蒙秦大当家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小姐深巷舍命相救的恩情，瑾终生难忘，除夕之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挂在心上。对了，我听伙计说，小姐有事要与我相商，若有用得上瑾的地方，大可直言。”

“此次小女子确实有求大当家。小女子听说凡正月在贵庄借贷，均可少付一半利息。近日，小女子急需大笔银两，可否在庄上借贷？”

“小姐乃瑾救命恩人，需要多少银两拿走便是，何来借贷之说。”

“在商言商，按规矩来就行，况且小女子要借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小女子还要求公子能卖自己一个面子，宽限一年再还。”

“哦，小姐需要多少银两？”

“白银十万两！”

“倒不是太多。但小姐以何作担保？”

十万两还不算太多？李卿惊了，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小女子并无任何身家，今日敢有此一举，确系凭着此前的一点情分。若得大当家信任，一年后连本带息悉数归还，若有违此约，小女子任凭处置，绝无二话。”

“既无担保，便是死贷，小姐可要想清楚，若违约，届时庄上的任何要求，小姐都得听从。”

“立字为据，绝不反悔。”

谈好细节，写下借条，签字画押，事情办妥后天色已黑。秦昱瑾立即吩咐伙计去安排马车并亲自相送。

门外又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勤。”饶是李卿再喜欢看雪，也忍不住感慨道。

给李卿撑伞走在一侧的秦昱瑾闻言不禁问道：“小姐不喜欢下雪吗？”

“甚是喜欢，可是雪这样下，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挨饿受冻了。”

“小姐如此心善，令瑾佩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起来小女子也算作恶人之一了。不过，等哪天小女子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时候，当得大当家之言。”

伞下的少女青涩稚嫩，出口却掷地有声，秦瑾昱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般说不出话来。

送李卿登车，望着被大雪覆盖渐渐消失的车辙，秦昱瑾久久不能回神。

“大当家，一个官宦人家的年轻小姐，怎会借贷这么多银两，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见客人已远走，掌柜终于将疑惑问出。

“此人可信，况且我们钱庄做生意，切莫掺和客人私事，切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