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儿推开门,急匆匆地朝张氏睡觉的屋子里来,“大娘,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呢?”
暗室里的两个人都捏了把汗,暗示无窗,只有一个侧门,要从这个房间出去,必须要经过郑氏的卧房。所以萍儿要是发现不对,他们两个今天就要被堵在这里了。
单单是一个萍儿是不怕的,怕的是萍儿身后的人。
两人屏息以待,心中只希望郑氏不要将自己供出去才好。
郑氏道,“我在跟狗儿说话呐,狗儿说他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了就给我带好吃的里!”
萍儿叹了口气,心想大娘的病果然是越来越严重了,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所以萍儿也没放在心上。
她道,“大娘,我刚刚出去买了点肉回来,等会儿我们**丝面吃。”说完,便提着篮子出去了。
郑氏道,“鸡丝面好,吃鸡丝面,狗儿最爱吃鸡丝面了!”
见外面只剩下郑氏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声音,两人忙悄悄从暗室出去了,周照道,“大娘,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改日我们再来拜访,还请您照顾好身体。”
郑氏却看都不看他们两个,嘴中一直说着“鸡丝面。”
周亭山叹了一口气,心中越发觉得梁志和王家作恶多端。
两人趁着萍儿在厨房做饭的功夫,施展轻功一跃从墙上飞出去了。
“周大哥,你说郑氏说得银子是什么,怎么从来没有提到过?会不会是她老人家又犯癔症了,说胡话呢?”
周亭山摇了摇头,刚刚郑氏听到王家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清明,周亭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外界都说郑氏糊涂,记不清往事,那这种传言究竟是真的,还是郑氏的伪装呢?
狗儿已经死了十几年,她难道就没有一点察觉,再说了,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丫头,她也随便接受了,没有一丝怀疑吗?
但郑氏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们都不知道,为今他们手中有的,只有郑氏今日吐露出来的这些线索。
“去派人查一查,看看十几年前,王家的那匹队伍,运送的到底是什么。另外,派人保护好狗儿他娘,我怕有人知道今天的事情,会再次斩草除根。”
周照道,“应该不会吧?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对一个老太婆下手呢?”
周亭山看着远方,“这可说不准,梁志和王瑞都是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人,这事王瑞未必狠得下心,但梁志若是知道今日我们来狗儿家后,一定不会放过郑大娘的。”
周照刚想说会不会是周大哥多虑了,但想到今日他在此处打听了许久狗儿的事情,有心之人一看便知道他想做什么。这种事若是传到梁志的耳中,恐怕会给郑氏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周照忙点头,“是!”
两人还没吃饭,周照道,“周大哥,现在事情已经忙完了,总算能去吃点东西了吧?”
周亭山点头,“你想吃什么?”
周照揉揉肚子,“说实话,我还挺想吃何娘子的酥饼来着,不知道她这几天怎么了,怎么不出摊了?”
周亭山想到自己那一盒被搁在桌子上的点心,想说她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出摊了,她现在在王家做点心呢。
想到王家,周亭山又皱起了眉头,王家水深火热,王瑞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和何娘子相熟,并且千方百计地把何娘子弄到府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对付他,那这么久过去了,不会没有动作。
改天见了她,还是要提点她一声,让她防着点王瑞好,
两人在路边随便找了个混沌摊,一人要了一碗大馄饨。
周亭山夹了一个馄饨咬了一口,皮薄肉多,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吃到心中特别熨烫。
“老板,一碗小馄饨,葱花香菜都要!”
“好嘞!姑娘您先坐一下。”
何娘子挎着个小篮子,随便选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屁股刚一沾板凳,身后就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何姑娘?”
何娘子回头,就见旁边的桌子上坐着两个熟悉的人,周照和周亭山今日穿得都是常服,周照一身牙色锦袍,衬得人身姿挺拔,再加上他面上常带着笑,便很容易给人亲近之感。
周亭山今日穿了一件鸦青色云纹锦袍,腰间挂着一枚白色的玉佩,若不是他通身带着一股子杀伐之气,倒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何娘子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二人,心中也是有些开心,毕竟两个也算是她在济阳城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了,当下便笑着打招呼,“周大人?小周大人?你们怎么在这?好巧。”
周照道,“是好巧,我们在这附近办点事,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隔着一张桌子说话不方便,何娘子索性坐到他们那桌的空位上,道,“我来这附近看看铺面。”
这附近的小吃比较多,若是开点心铺子的话,和这些吃食开在一起是最好的,等行人吃了其他的,或许对她的点心感兴趣。
这几日他仔细考虑过了,王瑞的提议听起来其实是十分不错的,只是盈亏却都要两人承担,何娘子总觉得不妥。
若是赚钱了还好,若是亏钱了,她手中没有底气,和王家不一样,她是拿不出钱来还账的。
因此这几日她便借着采买的机会出来打听了一番,发现王家的铺子确实如王瑞所说,基本上没有亏损的。
也就是说,只要点心铺子开起来,是有很大的可能盈利的。何娘子有些心动,面对心底的那一点不安,她安慰自己,世界上哪有只赚钱的生意呢?
周照大吃一惊,“何姑娘要准备开铺子了?”
何娘子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这济阳城中的铺面可不便宜,你现在有钱了?”
想着初见时何娘子身上连两百文都拿不出来,现在竟要开店,怕她被人欺骗,周照只能隐晦地提醒一句。
见周亭山也好奇地往自己这边看来,何娘子解释道,“租金不是我给,是我主家给,我们两人合伙开铺子,我只提供做点心的方子,其余的都是他出。”
“主家?”周照惊讶,“你现在是在哪家做工?”
何娘子看了一眼周亭山,见他脸上平静,便知道此事他没有告诉周照,便解释道,“王家。”
“王家?”周照惊讶。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周照看了一眼周亭山,见他脸上没有惊讶之色,便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他心中奇怪,王家既然和周大哥不对付,现在何娘子去了王家,周大哥怎么没有提醒她一声。
看何娘子的样子,分明是对王家的事情还不知情呢。
顿了一下,周亭山问道,“开店是你的想法,还是王瑞的想法?”
“是老爷提出来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周亭山又问,“那你们盈亏是怎么算的?”
何娘子道,“盈亏我都占四成。”看周亭山皱起了眉,周照也是一脸古怪,何娘子不免问道,“怎么了周大人,有哪里不妥吗?”
周亭山从筷筒中拿出一根筷子蘸了点清水在桌上画圈,“王家日进斗金,挣的钱几代人都花不完,他们家的资产我们估计有这么多。”周亭山画了一个馕饼一般大的圈。
“而你身无分文,总是每日卖酥饼也不过赚个几百文,资产大约这么多。”周亭山画了一个鹌鹑蛋那么大的圈。
何娘子看着那个小小的圈,脸上只觉得如火烧。但周亭山神色认真,没有取笑之意,似乎是在简单的诉说着一件事。
何娘子便按下心中的羞意,点头道,“这些我知道。”
周亭山继续道,“城中最大的御坊斋一日大概可挣百两银子,你们的日收绝对不会比御坊斋还多,那么王家取六成,最多也就是六十两,这些钱对王家来说如滴水,不值一提。你取四成,最多为四十两,这笔钱对你却至关重要,可让你从此一生衣食无忧。”
何娘子点头。
“那么这桩交易看王家除了得了几十两的银钱之后没有半点好处,这点钱王家未必看得上。王瑞从商这么多年,是个不肯吃亏的,他和你开铺子,定是想要谋求什么。且此前从未听说王家有与人合办铺子的先例,那么,他费劲心机与你一起开店,难道就只图这几十两的银子吗?”
其实周亭山知道答案,但他总不能跟何娘子说王瑞是为了对付他才设个圈套来害你的吧,这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多,周亭山不想把她扯进来。
何娘子顺着他的话思索,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难道他是觊觎我的点心方子?”何娘子皱眉。
这些方子可是她以后谋生的手段,若是王瑞和她开店就是为了这些方子,等把方子弄到手就把她踹掉,反正她一个弱女子,也和他耗不起。
或者把店里弄亏损,让她背上债务,从此给他打白工,日日免费做点心,偿还欠款。他自己再拿着方子另开一个店铺,赚得盆满钵满。
何娘子光是想了一下便气得胸口发闷,“这个王瑞,实在是阴毒!”
见她想岔了,周亭山也没提醒,反正何娘子对王瑞已经不满意,铺子是开不成了。
周照看何娘子如此生气,心中对周大哥的佩服又上了一层楼。
他和周大哥共事将近两年,只知道他行事光明磊落,却从不知他还有这一口能把人哄得团团转的好口才。
不禁给周亭山暗暗竖起了个大拇指。
*
狗儿家。
郑氏吃了碗鸡丝面后,又沉沉睡去了。
萍儿见她睡熟,端起她吃剩的碗,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郑氏闭上眼,沉沉做起了梦。
当年丈夫早早离世,她一个寡妇将狗儿拉扯大,不知道受了多少冷眼,早就熬空了身子,幸而狗儿良善,一直照顾在她身侧,不离不弃。
后来家中实在无钱,她又生了一场大病,没有大夫愿意给她诊治,那时候郑氏躺在床上,看着跪在床边流泪的狗儿,心中不忍,慢慢地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抚摸着狗儿的头,“狗儿,不用给我找大夫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要不是你这么多年在旁照顾,我早就活不成了,现在不必为我费心,也不必在花些冤枉钱,等我咽了气,把我和你父亲葬在一处便好。”
郑氏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福气,她忙碌地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儿子抚养长大,却没机会再看看这世间了。
即将离世,郑氏心中百感万千,若是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身旁的这个儿子了,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待我死后,你万不可一味消沉,或者寻个师傅学门手艺,将来也不至于饿死,或者寻个好主顾,给人家干上两年,攒些银子,过两年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日子也算是有了指望。只是娘走得早,怕是不能再帮衬你们了,往后家中你媳妇就要辛苦一些,你要待她好,万不可欺负了人家。”
一番话说完,郑氏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她脑袋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只觉得好像看到她那早死的丈夫过来接她了。
郑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狗儿早就哭得泣不成声,他晃着郑氏的隔壁,哭着说,“娘,你别睡,我这就出去找人把自己卖了,哪怕是乞讨,我也要找大夫给你治病的。”
狗儿心性单纯,说完一抹泪就跑出去了。
郑氏没把他的话当真,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只是她没想到狗儿竟然真的找了个大夫回来。
那大夫给她施针,又给她开了几副药,命狗儿去买。
她幽幽转醒,就见一个陌生的大夫正在屋内收拾药箱,见她醒了,笑着感叹道,“这位大娘,你可是有了一个好儿子啊!”
原来,狗儿说到做到,出去后真的在头上插了根草要将自己卖掉。
别人听说他是为了给自己生病的母亲治病,大为感动,路过的王瑞见了,见他性子单纯,心中不忍,便亲自给他请了大夫,又给他塞了一些银钱,让他回家给母亲买药材。
那时王瑞也只是济阳城中的一个小商贩,家中的银钱不多,但为人有几分侠义心肠,他又仁孝,平生最是见不得这种可怜之人,当下便仗义疏财,解了狗儿的燃眉之急。
从那以后,狗儿为了报答王瑞的恩情,便跟着他做事了。
他为人勤快,又手脚麻利,年纪虽轻,但对王瑞却是忠心耿耿,因此王瑞那时也是真心把他当弟弟爱护。
后来郑氏虽然醒了,但却因为治疗的太晚了,落下了病症,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索性街坊邻居也都可怜她,偶尔会上门给她送一碗饭,端一碗汤。
那时狗儿已经跟着王瑞送货去了,经常是半月回来一次,幸好狗儿走之前给街坊们留了钱,拜托大家照顾自己的老母,郑氏这才没有饿死。
又是一年下雪的日子,狗儿急匆匆的回来后,又急忙出去,回来后便有些忧心忡忡。
伺候郑氏睡觉后,狗儿便守在郑氏的床榻旁,自言自语,“王大哥不是说运送的都是布料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你说说那箱子早不倒晚不倒,偏偏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倒,不过也幸亏只有我自己看到,要不然大家知道自己运的是银子,怕就不好了。偏偏王大哥还叮嘱我不要往外说,我看王大哥也像是不知情的样子,那东西到底是谁要运的呢?”
狗儿嘟嘟囔囔说了半宿,见时间不早了,才吹了灯,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他这几日心中都是这事,心中闷得慌,今天在母亲面前才敢稍微吐露了一点。他以为郑氏睡着了,且娘又是个糊涂的,也听不明白,没想到当时周氏未睡,且脑袋是清醒的。
但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事,转眼就扔在一边了。
直到过了几日,狗儿的死讯传来,郑氏便更糊涂了,此后十几年中,她清醒的日子屈指可数。
只是偶尔脑袋清醒的时候,想起好多年没见过的儿子,郑氏心中不禁浮现一丝茫然,这件事在她心中压了这么多年,让她难受地喘不过气。今天把此事一说,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恍惚间,郑氏又做梦了,这次梦到的不是她那死去的丈夫,而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儿子。
郑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