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刚蒙蒙亮,当大多数人还躺在被窝里睡觉时,天水村最偏僻的一处宅院里已经亮起了灯。
何娘子利落地给鸡喂了食,给自家菜园中浇了地,又从灶房中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掀了帘子,轻手轻脚将药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何娘子看到了心中不禁又泛起一丝心疼。
这人便是她的妹妹,何明月了。何明月自打出生后就带病,身子骨弱的很,这么多年药没断过,前两年因为家乡发大水,她跟着娘亲和自己一路奔波,路上舟车劳顿,本就弱的身体更差劲了。
这段时间天气冷,不小心吹了一次风,身体又病倒了,要不是家里实在没钱,她是不愿意把妹妹一个人放到家里的。
她动作已经放了很轻了,没想到瓷碗碰到桌子的一刹那还是发出清脆的一声“咚。”
少女本就睡得不熟,听到动静更是立刻醒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偏头看着已经收拾打扮整齐的何娘子,轻声问道,“姐姐,你现在就要走吗?”
“是!”何娘子给她掖好被角,“城里离家远,出摊子的人多,我早去一会儿,才能抢着位子。药我已经熬好了,现在还有些热,等会儿放凉了记得喝,饭我都做好放在锅里了,待会儿记得起来吃一点。”
顿了顿,她又说道,“今天我大概要下午才回来,饭你先自己吃,不用等我,中午我托了王妈妈中午过来给你做饭,想吃什么记得和她讲。”
何明月乖乖点头,又问,“姐姐吃饭了吗?”
何娘子应声,“吃过了。”想了想,她还是再三叮嘱,“要是身体不舒服,不要强撑,记得和王妈妈讲,她会去城里找我,知道了吗?”
自己这个妹妹,从小便是乖巧懂事,若不是身子实在难受,她是绝对不肯说出来的,何娘子好不容易出趟门,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见妹妹点头,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何家是一年前来到此处的,当时家乡发大水,冲走了不少人,何父也在其中,自家的屋舍被洪水冲的只剩一片废墟,没办法,何母只得带着何娘子和何明月逃出来。
前几年姨妈给娘亲来信,说他们在济阳城开了间小铺子,生意很不错,要是娘亲在家没事做,可以带着两个女儿过来玩一玩。
娘亲思来想去,便带着姐妹俩上济阳城投奔姨娘来了,没想到,在济阳城找了十几日,也没打听到姨娘的消息,身上的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客栈每日都要花钱,再加上何明月身体不好,药钱也是一大笔钱,娘亲没办法,只能在济阳城附近的村落里找了个宅子住下,至于找姨妈的事情,只能来日再慢慢寻找了。
无水村人口简单,村民们也大多不富裕,宅子也相对便宜,母亲便当初在这里买了一处宅子,算是彻底安了家。
因着身上剩的银钱不多,再加上一个外来户,不太愿意住到惹人显眼的地方,母亲便挑选了村里最靠近田地的一处偏僻宅院。
宅子中带了一个小院子,何娘子便在院中开辟出一段地,种上了菜,又买了几个小鸡崽,每日精心养护着。
至于母亲去世后,何娘子忙于照顾妹妹以及家中的琐事,倒是没时间去找城里的姨妈了。
如今因着妹妹的病,家中已经没了银钱,何娘子不得不想法子挣钱。
灶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是何娘子早起做的酥饼,今日她去济阳城,便是要卖这些酥饼,顺便给妹妹买点药。
冬日的早上,天气还有些冷,何娘子吸了一口冷气,本来还有些困顿的脑袋也瞬间清醒了。远处薄雾弥漫,房屋隐在雾中看不真切,何娘子挎着竹篮,朝着远处的土路走去。
济阳城热闹繁华,何娘子到了城里时,太阳已经升起了,买东西的人还没出来,街道两旁的摊位却已经被占满。
卖糖葫芦的,卖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的,街道交接处,竟然还有一伙杂耍的,现在他们已经在准备道具,身边已经稀稀散散地围了几个看客。
何娘子转了一圈,从街头转到街尾,也没见到一处能放下她摊子的地方。要是找不到,没地方卖饼,她就只能拿着这些酥饼打道回府,钱也挣不上,何娘子自然不愿意。
“大娘,你这菜咋卖的?”路旁一个穿着灰袄的女人手上挎着个篮子,中气十足地问。
何娘子被她的声音吸引了视线。
“白菜七文,萝卜八文,东葵十文。”
饶是何娘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价钱,还是不免咂舌,济阳城的东西可真贵,这些菜他们老家也有,但绝对没有卖的这么贵的。
在老家的时候,何娘子也曾跟着娘亲去过集市,家里的白菜也就三文钱一斤,在这个济阳城中,一斤白菜居然已经卖到了七文钱,整整翻了一倍,若不是她在家种自己中了点菜,她兜里的这点银子估计连菜都要吃不起了。
见老太太身边还有一点空位,何娘子不敢耽搁,立刻小跑过去,占了位子。
身旁的买菜卖菜的两人都朝她看来。
只见面前的这个小娘子,约莫十**岁的年纪,身子纤细苗条,身上穿着浅红色的团花袄,布料微微褪色,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粗粗的麻花辫,尾端用蓝色碎花细布系住。
再往她脸上看去,两人都有些惊讶,只见少女长了一个瓜子脸,柳叶眉,秀气的鼻子,小巧的嘴唇,或许是吹了一路的冷风,双颊微微泛红,如冬日路边的白色小花,叫人看了心生怜爱。
见她们好奇地看着自己,何娘子不理会,将自己篮子上盖着的布巾掀开,再将酥饼依次摆好,便要开始叫卖起来。
身旁的老大娘似乎是忍不住,她看着何娘子,凑过来好心地小声提醒道,“姑娘,你可知道你身后是什么地方?怎么就敢在这里出摊呢?”
何娘子不解,她回头,却看到一个朱红色的大门,门上一块黑木牌匾,上面烫金的几个大字,写着,“济阳县衙。”门口两个石狮子威武雄壮,霸气生威。
刚才她没注意,便看着有空位便直接冲过来了,此刻一瞧才知道,她的摊子竟然出到了县衙门口来了。
县衙又如何,难道就不让老百姓做生意了?
其他地方已经没有位子了,何娘子可不愿意今天就这么提着篮子回去了,因此便是出在县衙门口,她也要把手里的酥饼给卖完,大不了等会儿县衙中的人来赶,她再走就是了。
她扭头,无所谓道,“没事儿,我先卖着,大不了有人来了我再走。”
那老太婆看她这么坦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以为她身后有什么不得了的人,才敢在这里摆摊,便也没再劝了。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日光透过云层洒在街上,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街上已经稀稀拉拉地来了采买东西的人,何娘子不敢耽搁,立刻大声叫卖起来,“吃酥饼嘞!又大又好吃的酥饼嘞!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呐!”
何娘子的声音清脆,偏偏她又喊得卖力,和济阳城内矜持的卖家不同,这一出口,大方揽客的行为倒是让行人起了几分好奇。
刚买了菜的那位中年女子好奇地凑上来,指着何娘子框子中的几个圆圆的酥饼,问道,“小娘子,你这个酥饼是咋卖的?”
何娘子大方道,“十文钱一个,大娘要来一个吗?”
“呦,有些贵了。”那大娘一皱眉头,“御坊斋的也才九文钱呢!”
御坊斋是济阳城内最大的糕点铺子,做出的糕点又甜又好吃,许多富家小姐都喜欢去买。
何娘子知道这是客人常见的砍价手段,她前几日去御坊斋看过,那里的糕点精致但价格昂贵,大娘口中说的九文钱一个的是最便宜的酥饼,做的比较干,既不酥也不脆,还不舍得放糖,尝起来干巴巴,还不如馒头好吃。
就这样的一个还要九文钱!当时何娘子不舍得买,在御坊斋门口排了半天队,蹭了一点试吃,又把店内所有的价格都问了一遍,这才施施然离去,她这种厚脸皮的行为,倒把那接客的小二气得脸黑。
何娘子听到这话并不恼,她笑着说,“御坊斋的酥饼供应量大,便是人手再多,做出来的也不会每个都精巧好吃,我这个饼子虽然贵了一点,但确实纯手工制作,用的面粉也都是最好的,不掺杂任何东西。我忙活了两天,才做出了这么一筐,味道定然是好的,不信的话,您尝一口好了。”
说着,何娘子伸手掰了一小半酥饼递给面前的大娘,示意她品尝一下,“不好吃不要钱。”
这招也是何娘子从御坊斋学来的,起初她有些担心自己小本生意,不像御坊斋那样的大店能够承受损失,若是这些客人光吃不买,她不就亏了吗?
但等她细细观察了济阳城内的人一番,便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余的。
济阳城内百姓生活富裕,有钱了便要脸,和何娘子这种穷人不一样,他们自然是不肯为了那几文钱去丢这个人的,舍了一点酥饼,能拉来几个客户,倒也不算亏。
果然,见何娘子这么大方,面前的大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接过何娘子手中的酥饼,放入口中尝了一下,眼中迸出惊喜的光彩。
这酥饼外酥里软,外皮焦脆,偏偏里面又是甜的,尝了一口,舌尖上丝丝甜味,有些像蜂蜜,整个舌头都要酥掉了。
她问道,“娘子,你这酥饼是怎么做的?倒是和那御芳斋的很不一样。”
这位大娘是城中王富商家中的婆子,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平日里托老太太的福,偶尔吃上那么一两口点心,但到她嘴里的时候那电心大多都冷掉了,便失了原来的味道,吃起来不尽如人意。
今日尝了一口这小娘子的酥饼,只觉得惊喜万分。
何娘子看她这个样子便知道她是满意的,“这是我的独家秘方,不能外传。”
大娘是个见过世面的,也知道这是小娘子谋生的手艺,自然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忙笑道,“对不住姑娘,是老婆子我多嘴了。”
何娘子趁热打铁,“大娘要是尝着好吃,要不要买几个,我跟您透个底,我这酥饼做起来麻烦,我离这里又远,您不是天天都能见到我卖的,更何况,我这次只做了这么几个,待会儿卖完我就走了,这次您不买,下次再想吃,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见她这么说,那大娘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况且这酥饼尝起来味道也确实是不错,生怕自己买不到了,她便连忙道,“给我来五个!”
“好嘞!”何娘子眉开眼笑,手上麻利地拿起油纸包装了五个酥饼递给大娘,大娘将酥饼放到篮子里,又爽快地付钱,何娘子点好钱,笑容比刚刚又真切了几分,“您慢走。”
她一共才做了三十个酥饼,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便卖出去五个,算是开了个好头。何娘子将钱小心地塞到怀里,只觉得胸前都暖和起来了,有了钱,等会儿妹妹的药钱就有了着落了。
想到这里,她吆喝的声音便又足了几分,“有酥饼卖嘞,又甜又好吃的酥饼诶!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啦!”
见大娘一出手便买下五个酥饼,其他人便也好奇地凑上去,“小娘子,你这酥饼咋卖的?能尝一口不?”
何娘子笑着应和,“十文钱一个,大家可以尝过再买!”
……
等到了中午的时候,何娘子数了数框中的酥饼,还剩十三个,后面来的这些客人都是一个两个的买,没有再碰到像一开始那个大娘那么爽快的顾客了。
今天一共赚了一百七十文,何娘子拿了一个酥饼和旁边那个卖菜的老婆婆换了几个冬笋,她家的菜园里没种这个,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妹妹最喜欢吃的便是清炒冬笋,以前何娘子手里没钱,现在挣了钱了,自然不能再委屈妹妹。
快到晌午时,何娘子吃了一个早上揣在怀中的烙饼,又立刻叫卖起来。
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散了,何娘子喊了一个上午,早就累得不行,但为了挣钱还是卖力地喊着,忽然街那边传来一阵急匆匆地马蹄声,纷沓而来。何娘子抬起头,却见来了一群身穿黑色官袍,腰间佩刀的捕快朝这边跑来。
为首的一人头戴银冠,浓眉黑眸,挺鼻薄唇,轮廓分明,是个难得的好相貌。
何娘子不得不承认,她走了这一路,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比他长得更英俊魁梧的男子。
见一行人朝自己这边奔来,何娘子有些混沌的脑袋立刻便清醒了,她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想给那些人让位。
但坐在地上太久了,腿有些麻,刚站起来时腿软打了个趔趄,竹筐里的酥饼差点扔出去。她忙站稳,将自己的酥饼护好,发麻的腿往旁边挪了挪,给那些大人让位。
那些大人早在何娘子站起来的时候便到了门口,将她有些滑稽的行为全都收在眼底,马儿鼻孔喷着白气,焦躁地在原地踏着步,捕快们勒着缰绳,垂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整个街道都安静下来。
何娘子往旁边挪了挪,低着头,心中竟然有些难得的紧张,因为自知理亏,声音不自觉低下去,她小声道,“大人,可以过了。”
为首的那人高坐在马上,不发一言,空气死一般的寂静,何娘子心中打起了鼓。纵然她平日里再大胆,也深知民不与官斗,况且此前她从未和济阳城的捕快打过交道,也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性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为首的那人才出声,眼眸冷锐,声若寒冰,冻得人心都僵了,“在县衙门口摆摊者,罚多少?”
身后立刻有捕快接话,“五十文!”
“在县衙门口高声喧哗者,罚多少?”
“回大人,五十文!”
“阻拦官府办案者,罚多少?”
“一百文!”
周亭山坐于马上,垂眸看着那个面露惊诧的小脸儿,冷声道,“姑娘,交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