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戈家里出来,已经晚上八点。
起风了。
入冬后昼夜温差很大,从屋里出来,顶头风吹得脸蛋发木直叫人怀疑人生。
杨猛打个哆嗦,催他:“快上车,好冷。”
今天十五,皓月当空,又大又圆又亮,每年冬天,北京大街小巷就会给落光叶子的树挂上各式各样的彩灯,装点枯燥的冬日。
春天海棠花开,夏日蔷薇轻晃,秋天银杏金黄,冬天雪落紫禁城,北京一年四季都是好风景,柏森在北京呆了四五年,每次行色匆匆,好像从来没有哪一刻停下脚步,好好感受这座城市。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他仰头看月,对杨猛说:“是不是有个夜游长城的活动?”
大冷天儿不回家洗个热水澡躺被窝里看荒野求生夜游什么长城,杨猛苦口婆心:“有是有,你想去啊,明天有活动,今天回去敷个面膜早点休息,别再搞了。”
他把人送上楼,临走前不放心叮嘱:“好好在家休息,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给你带早饭,想吃什么?”
柏森说随便,但没着急换衣服,杨猛盯着他,防贼似的,他举着手指头发誓:“我不出去,你放心吧。”
杨猛将信将疑,最后选择两个人将近五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任,“那我走了。”
然而,杨猛前脚才刚出门,柏森就重新穿上外套,他没把杨猛的话当耳旁风,长城太远,city walk总不出会出错的。
他没开车,从西子湾出来,一路向南,北京城从不寂寥,巨大的LED屏幕上闪烁着北京两个字,有很多人站在高架桥人行通道拍照。
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车辆轰鸣行驶。
路上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三五人谈笑,爱美怕冷的小姑娘戴着兔子耳朵的毛绒帽子让男朋友给她拍照,远处高楼流光溢彩,灯光变幻。
柏森似乎听到了风,也看到了风。
夜幕天然神秘,白日里见到的风景到了晚上竟全然不同,柏森看着被橘黄色的灯带勾勒出飞檐翘角的雍和宫停住脚步,一不留神,走得有些远。
湛蓝的天深邃而安静,有星星一眨一眨,像在躲避云霄中一飞而过的巨型大鸟。
大鸟留下一排长长的尾气,晕染在深蓝色的绸布上。
那庞大的飞行机器之于浩渺烟波,不过如一粒尘埃,而人之于宇宙,则更渺小。
烟波散去,人最终也会烧成一堆无机物,成为组成宇宙万物的一部分。
观世界而后观自我,有很多东西,似乎除了生死,没什么计较的。
街景一晃而过,宋御河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命令司机:“停车。”
司机为难道:“小宋总,立交环岛车流大禁止停车,您是有东西落百货公司了么?把您送回去,我再给您取。”
宋御河不答但命令:“前面路口把我放下。”
司机:“好的。”
驶离禁停区域靠边停车,司机看见他家大少爷穿着一层单薄的大衣义无反顾奔向狂风。
深冬雨夜,高架迈巴赫,这是言情小说里霸道总裁的标配,宋御河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八成是追对象。
司机没走,原地等候,万一没追到,给小宋总冻坏了,他可是会挨骂的。
地铁五号线呼啸而过,地面共颤,柏森感受了几秒桥面轻晃,有点儿晕乎乎的,刚想离开,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人从后面拥抱住。
冷冽的气息撞了他满身,起伏的胸膛从后传递到他心尖,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遇到了癖好特殊的色狼,可是很快,熟悉的香水味袭来,降低了他的警惕,连嘴角都露出一丝他难以察觉的微笑。
时光好像停止了在了那一刻。
天上竟然戏剧性下起了雪。
点点扬花,片片鹅毛,雪落白头,犹如无声地郑重誓言。
他们抱了很久。
宋御河没松开。
柏森也没舍得推开。
宋御河反复无常是个混蛋,柏森半推半就同样不是好人。
半斤八两的混账谁也没资格数落谁。
即使看不清脸,奈何两个人同时气质出众,很难不被注意。
感觉身后人,万一被拍,明日主创见面会就成了绯闻澄清记者会,为了全剧组的心血,柏森不得不提醒道:“宋御河,你还要抱多久!”
宋御河却说:“你知道是我?我都不确定是你。”
废话么,除了宋御河,他不会允许别人靠近,遑论这么亲密无间。
柏森轻轻皱眉:“你不确定还敢抱?”
宋御河说得义正言辞:“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歪理真多,柏森很无语,用手肘捅咕他,宋御河把人松开,两个人并肩看月,柏森斜楞他一眼,移开目光,给宋御河的定了流氓罪,“你也不怕人报警抓你。”
宋御河老实地把双手递给他:“来,给我戴上手铐。”
这人真的很——
浪!
柏森在他手掌心狠狠拍一巴掌,力道大得自己手都痛了,“宋御河,我一直想问你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宋御河耸耸肩,“可能吧,以前是以前,现在对着你可能确实有点变态。”
柏森可不背锅,“宋总,你没听过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宋御河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故意气人:“没听说过,要不你给我举个例子。”
举什么例子,柏森想给他烤个红薯!
演员对镜头很敏感,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柏森四面张望,想要找到那个偷拍的人,一辆越野车缓缓驶出环岛,只见隔着马路高架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正举着手机。
柏森不知道宋御河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此地不宜久留,“宋御河,有人偷拍,快走。”
宋御河却不咸不淡,冲那人挥了挥手。
那人不仅没有因为被抓包慌忙逃走,反而也对他们打了个招呼。
隔得太远,天色太暗,柏森看不清那人是谁,问宋御河:“你认识?”
宋御河双手插兜,风卷起他的发丝,让他跟小说里描述的那种狂妄狠厉的京圈太子爷融为一体,柏森兀自心旌摇晃,听见宋御河说:“认识,那是我家司机。”
柏森说:“那为什么鬼鬼祟祟偷拍?”
宋御河也不明白,不过目前为止,宋家没出现过背主忘恩负义的,他说:“可能想给我俩拍张合影吧。”
神特么拍张合影,谁家拍合影隔着两条大马路啊。
算了,反正横竖说不过宋御河,他换了个话题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跟踪我?”
真没有,他去王府井给宋千屿跟宋千浔买玩具,返程路过,“柏森,我说过,那天你的眼睛里盛满光,我一生都会为你心动,你是不是不信?”
柏森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弄得脸颊发烫,有点难为情,他别开脸,说:“肉麻。”接着转身就走。
宋御河拦住去路,问他:“你干嘛去?”
柏森说:“回家。”
“我送你。”宋御河拉着他的手往路口走去,坐进车里,看霓虹迷茫了眼睛,柏森稀里糊涂地想,宋御河,这是在跟他求和么?
不知道。
宋御河该占便宜占便宜,身体力行,嘴上一点儿不放松,就是属王八的,贼能憋,要不是他主动,半天都踹不出一个屁。
一个最不应该循规蹈矩的人,偏偏在这种时候墨守成规,宋御河显然有他自己的节奏,只是,这个节奏,对柏森来讲,有点太慢了。
但他没能问出来,因为他刚想张嘴,宋御河就跟有人追杀似的,让他赶紧下车,“下车吧,我有急事。”
柏森从早到晚积攒的那点儿旖旎烟消云散,一股幽怨油然而生。
宋御河玩儿欲擒故纵上瘾了这是!
下车就下车,“嘭”,车门摔得震天响,司机在前面揉揉耳朵,说:“小宋总,柏森好像很不高兴。”
家有严父,生活不易,宋御河依依不舍地盯着那远去的背影,说:“哎,我也不容易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把他带回家。”
突然成为倾诉对象又不知该说点什么的司机:“......”
眼看柏森的背影越来越远,电话又响了。
宋高明见他半晌没动,急得恼火。
因为宋御河专程出来不是买玩具,而是因为两个婴儿心有灵犀一起把奶瓶摔坏了,他要买新的,回去喂奶。
路上看见柏森就什么都忘了,宋高明在家等得不耐烦,火冒三丈给司机打电话问宋御河是不是去工厂制造奶瓶去了,得到了司机发来的两张宋御河跟柏森申请相拥的照片。
这不孝子,真是谈恋爱把脑子谈坏了,看着车子的动向转向西子湾,宋高明的火气到达顶峰,夺命连环扣,让宋御河闻风丧胆。
宋高明本来就对柏森有意见,这下恐怕意见更大,他要尽快赶回去让宋高明揍他出气。
他在车里做心理建设,一会儿无论宋高明怎么说他,他坚决不能回嘴。
可是一到家门口,宋高明犹如夜叉门神,瞪着他,张嘴就埋汰人:“哟,还记得回家的路啊,我以为你叫柏森勾了魂儿去,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人笑话,跑大街上搂搂抱抱,怎么,西子湾三百六十平不够你们整洋景儿?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一串连珠炮,极尽侮辱之能事,每一句都在宋御河的雷点,宋御河说:“爸,您这说话也太难听了。”
这就难听了?
那他试试两个婴儿此起彼伏饿得在耳边哭一个小时呢?
宋高明说:“我不仅说话难听,打人还疼,你要试试吗?”
傻子才去试试呢,宋御河又不是傻子,他把两个奶瓶塞给宋高明,说:“快快快,去喂奶去喂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