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杪 第6章 见春台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题记

高考前一天，是一整天的物理化学混课。

当年过半百的男化学老师穿着红旗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底下正在复习的同学们齐刷刷的抬起了头。

下一秒，教室里爆发出惊人的笑声。

同学们内心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像是洒落的珠子在地上弹着。

几个男生带头起立鼓掌，教室里的笑声此起彼伏。

化学老师捂着自己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讲台上。

这些小动作被同学们看在眼里，掀起了又一波的欢笑声。

“诶诶，先听老师说几句啊。”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

化学老师从讲台上一堆乱卷子里挑出一根粉笔头，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字。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落下几点细小的白屑。

全班的视线都跟着那一撇一捺走着，顿笔痕迹清晰，最后的那一笔横却被他描摹的很长，像是不舍从黑板上抬手，也像是不舍与身后那四十多名学生分离。

“知君志不小,一举凌鸿鹄。”

写下这行字，他转过身，视线扫过面前这一排排仰着头的同学们。

“平时对你们还挺严格的，下课也没个准点儿...害，这是跟你们语文老师学的诗，是刘长卿写给友人于群的赠别诗，明天是你们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节点，一定要沉下心，多读读题，那些公式再背背，老师相信你们。”

一向严肃的化学老师此时眼中也泛了泪光，他拿起讲台上的保温壶，喝了一口水。

“预祝同学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台下掌声轰鸣。

几个前排的男同学窜了上来，推着一小车瓶瓶罐罐，时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窗边的同学把窗帘都拉上了，室内暗了下来。

秋瓷把椅子凑到顾织织旁边，贴着她，趁着此时的喧闹，她轻声说。

“你要前程似锦...”

“什么？”

顾织织离她近了一些，示意她再说一遍。

“没什么，猜猜今天做什么实验？”

秋瓷眨巴着眼睛，托着下巴看她。

顾织织若有所思，像是在思考的样子。

她抬头，瓶子里鲁米诺与氢氧化物产生的蓝光映入她眼底，瞳孔中藏着的蓝色晶体碎片，像是黑夜里深埋在云雾中的星光。

秋瓷拿出顾织织给她整理的笔记。

“鲁米诺与氢氧化物反应时生成二价阴离子，其可被氧化，生成有机过氧化物，但该过氧化物很不稳定，会立即分解出氮气，生成激发态的氨基邻苯二甲酸。在其由激发态向基态的转化过程中，释放的能量以光子的形式存在，波长位于可见光谱中的蓝光部分...”

荧光般的蓝色像一片极光，在黑暗的教室里尤为显眼。

讲台下四十几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

秋瓷盯着旁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

“顾织织。”

声音清亮，正如她一如往常的笑容一样。

顾织织侧过头去，在喧闹的教室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会考到一个大学去的。”

秋瓷的声音笃定，正如几天前下操时那样。

“我知道呀。”

顾织织楞楞的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天她的发型还是秋瓷编的，一条垂在肩上的麻花辫，被她揽到胸前。

脑后插着几根秋瓷的荧光笔，看起来有些滑稽。

“今时簪花，来日状元!”

她几次想把头上五彩斑斓的笔拿下来，都被秋瓷用这句话塞回去了。

“再把错题本看几遍，别一天天在朋友圈里发那些没用的图。”

每到这时，顾织织都会从脑袋上拔下一根笔，轻轻的敲敲秋瓷的头。

“诶呀，你也发一个嘛，你朋友圈只有一条杠，我还以为你是把我屏蔽了呢...诶，你看这个！三十秒内转发，高考提五十分！”

顾织织笑着摇摇头，戳戳黏在她身上撒娇的人。

讲台上的蓝光慢慢消失。

“其实我感觉挺幸福的。”

在教室安静前，顾织织突然开口了。

这话倒是把秋瓷吓的一激灵。

“嘘，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太煽情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定格在她们脸上，记录在班级合影里。

这充满善意的人间，跌跌撞撞的闯入了她们的十八岁。

高考那几天下了不小的雨，考场里昏昏沉沉的，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的奋笔疾书。

天光大亮，雨水在地面形成一个个小水沟，被冲出来的一个个考生踩出片片涟漪，溅起层层水花。

秋瓷拉着顾织织的手腕，小跑着冲出人群。

“考完啦！我们是天才！”

还有好多刚出来的考生在和家长、同学聊天，大家无一不是笑着的。

“解放啦！”

空气中仿佛都洋溢着他们幸福的气息。

顾织织拿着的透明笔袋被晃动着，里面的笔相互碰撞，发出一声声轻响。

秋妈妈站在人群外，手里捧着两束一模一样的向日葵，冲她们招手。

“你先去和阿姨合影吧，我回去看一眼。”

看着秋瓷蹦蹦跳跳的抱住秋妈妈，顾织织才转身准备在学校门口拍张照。

她站在人群外面，摆弄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手机，正抬头时却以为撞上了一个人。

顾织织吓得抖了一下，连连后退。

被撞到的是一位看起来年纪较大的教授，手里拿着的书也掉到了地上。

在确定对方没事之后，顾织织俯下身把书捡了起来，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

她瞥了一眼封皮，看起来像是一本有关哲学的书。

在愣神的功夫，书里的书签从洁白的书页里滑落，掉了出来。

顾织织有些歉意，把书签放在书本之上，双手递给了老教授。

不知道是哪个举动被老教授捕捉到了，对方轻轻笑了一声。

“谢谢你啊小姑娘，这个书签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老教授笑的很温和，有些白的胡子不算短，随着嘴唇的张合起伏着。

顾织织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很喜欢这个陌生人赠予的礼物。

老教授朝她挥挥手，单手拿着自己的书朝水木大学的方向去了。

顾织织低头看那个书签。

上面是一列很潇洒的手写体。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青黑色的墨水印在毛边的书签上，看起来很有韵味。

手机响了一下，是余悸发来的消息。

「高考顺利。」

这段时间高考冲刺，她们都不怎么联系了，不过顾织织说，考完一定多陪她玩。

「我都考完了你才说啊？」

对面很快发来了消息，不过是语音。

顾织织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手机贴近耳朵去听。

“怕打扰你，会打扰你吗？”

余悸的声音很低，不过这次像是故意放软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年年。”

顾织织在手机那边不自觉的“嗯”了一声，嘴角被微微牵起，在听了第二遍语音后，才发现自己这个行为奇奇怪怪的。

心跳像是被她的一句话轻轻牵扯着，不规律的跳动着。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情愫，隔了几个月，又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扯了出来。

“爱妃！”

秋瓷捧着花，蹦蹦跳跳的从身后抱住她。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她捏了一把顾织织的脸，随即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妈妈说带我们去下馆子，走啦走啦！”

“不...不了吧，我想回家看看。”

这段时间都是住在秋瓷家里，吃的喝的她都没有掏钱，秋妈妈也不接受她任何的帮忙，只叫她专心备考，现在考完试了，怎么好再打扰。

顾织织心里盘算着假期去兼职赚点钱，能多给秋瓷还上一点。

“你好像确实很久没回去了...不过饭还是要吃的呀，去嘛去嘛～”

秋瓷又用上了她惯用的撒娇，窝在顾织织怀里，拉着她的胳膊晃。

秋妈妈在旁边笑着看她们。

“真不去呀？”

见顾织织还是没有反应，秋瓷从她肩上探出脑袋。

“明天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一起去玩。”

顾织织无奈的摸摸她脑袋。

“那说好咯，明天行程我定哦！”

在把那束向日葵塞进顾织织怀里后，秋瓷被她妈妈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顾织织一手拿着向日葵，一手握着手机，指尖还夹着那张书签。

她去了长眉大爷那里，那个每天在小区门口做小木雕的老爷爷。

长眉大爷新买了一顶小皮帽，嘴里叼着他的烟斗，手上依旧忙个不停。

看到顾织织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用双手在裤子上拍了拍，抖下一些木屑。

“丫头，考完了？”

他笑的差点没叼住烟斗，用手扶了一下。

“考完了，爷爷。”

“来来。”

长眉大爷招呼她过去，从兜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

“打卡看看。”

他倚靠在那堆木头旁边，把袋子扔给顾织织。

顾织织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绿色的大蝴蝶结卡子。

墨绿色的卡子，蝴蝶结手感摸上去很顺滑，金属的卡子凉凉的。

“我昨儿去买帽子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挺靓的？”

长眉大爷骄傲的抬起了头，眉毛好像翘的更高了。

“好看的，谢谢爷爷。”

顾织织笑着扬起脑袋。

大爷把蝴蝶结给她别在脑后，还欣赏了一番。

“诶哟沃，真好看啊。”

他笑出了声，从木头堆里拿出一个大箱子。

“这还没做完，快了，估计着还得有一个星期，到时候你来取。”

顾织织点点头，看着那个已经成型了的猫窝欣喜不已。

浅色的木板上毛刺被大爷磨平了，很光滑，不会划到手。

长眉大爷甚至很贴心的给她做了一个小木碗，可以给余呼呼倒牛奶喝。

“不知道你们家小猫多大，做的大了点。”

顾织织拿着碗比划了一下，笑了出来。

“碗就够装它了。”

她拿着那些来自朋友、陌生人、长辈送的礼物，回到了家里。

顾妈妈好像没有在家里，屋内静悄悄的。

打开自己卧室的小木门，发出“吱嘎”一声。

她房间的门没有锁，是之前顾父某次喝醉酒后反复撞她的门，见无人答应，晃晃悠悠的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扳手，反复砸，砸坏了锁，也没有再给她安锁的意思。

顾织织找出一个落满灰和蜘蛛网的玻璃花瓶，洗干净后倒上水，把向日葵放了进去。

书签被她放进了手机壳里，她想着，假期去图书馆找找喜欢的书，买一本，就可以把书签夹在里面了。

正当她幻想着每天去图书馆泡着学习，以及思考分数够不够报她们约定的大学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咳嗽声。

是顾父，踉踉跄跄的举着酒瓶，拖拉着外套，粗暴的踹开了她的门。

“败家玩意儿，还学会离家出走了啊？”

他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喝大了还是气的，将衣服狠狠的摔在了顾织织的桌子上。

衣服将桌面上摆着的花瓶扫了下去，瓶子没碎，但水撒了一地，顾父走过，留下一个个泥鞋印。

屋内一片狼藉。

“我告诉你，你摆脱不掉我们的血缘关系，一辈子都甭想！”

顾织织嘴角渗着血，是被她自己咬的。

“你快生日了是吧...”

“成年了...”

“有用了...”

顾父念念有词，将目光移到了地上倒着的向日葵上，他猛的一脚，将原本立着的花瓣深深的碾在地上。

“你一辈子都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