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微整了一本日记本,自己愁眉苦脸地看着封面有小碎花的本子,跟走在旁边的胡丽菁吐槽:“我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憋了好长时间,你说,正经人有写日记的吗?还要给人看?”
胡丽菁在旁边呵呵笑,“你就随便编几句呗,薛老头让我们写的,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难道你还真是写了真情实感、内心的感悟?”
“就是因为时刻想着会让别人看到,所以我写的时候字斟句酌的,痛苦死了。”杨微把本子装进背包里,又看看另一边的唐沛,“你们也写日记吗?”
他点点头,“但是一周就一篇,当成周记、总结性报告写就行。”
“你说,薛老师要干什么呢?”
胡丽菁撇撇嘴,“肯定是他和别的班级老师一交流,被人家说不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面子上过不去呗。”
杨微想了想,倒有点同情薛经年,“薛老师年纪大了,快要退休了,他熟悉的那一套教育理论忽然间不适用起来,非要他一个老大爷自发地变革,他肯定也手足无措吧?”
胡丽菁啧了一声,“他就算是手足无措,也不需要你为他担心,我倒觉得,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薛老头真的很无辜吗?宋院离暗搓搓地骚扰你,他薛经年当然有责任了,这是他负责的班级啊!”
杨微转过头,看着眼前一条上坡的水泥台阶小路,越过台阶,就是学校的黑色铁艺围栏,“这种话说起来容易,但是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是局内人,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一进到教室里,就看见薛经年板着张脸,站在讲桌前,背着双手沉着声,对着底下的同学们说:“把日记本都拿出来,今天早读,我们就来互相交换,互相读一读同学们的心声。”
大家默默无声,坐在最后一排的人站起身,从后往前收集,把这一整行所有人的日记本收集在一起,最后合成一小堆,都集中到薛经年面前。
他的眼光在下面逡巡,停留在胡丽菁面前,没有动手,光是用眼光示意她:“你上来,选一本念。”
胡丽菁大喇喇地走到讲桌后面,在堆叠的本子堆里翻翻捡捡,掏出来一本蓝色的普通软皮横线本。
杨微看得比较仔细,刚才从后往前收集的时候,她似乎见过那一本,好像是坐在后排的隋郁的……
胡丽菁咳了咳,开始全神贯注地读出来:“我有五个表弟,第一个是男的,第二个也是男的,第三个也是男的……”
下面的人已经憋不住开始笑了,杨微感觉胡丽菁应该是故意的,她憋住了还没笑,而且读得声情并茂,是薛经年先绷不住了,虎着脸阴沉欲雨,眼光黑沉沉转向下面的学生,“是哪个‘小天才’编出来的?你这编得有点干涩,出门买点开塞露。”
下面响起一片哄笑声,只有隋郁笑不出来,绷着脸干巴巴说出来一句:“鲁迅也是这么写的。”
薛经年脸色更黑了,“你还敢提鲁迅?信不信我让你把鲁迅的所有文章抄一遍?”
隋郁闭起嘴再不说话了。
薛经年又点了几个人上来,读了几篇没有一丁点趣味的流水账,听得下面的人大早上昏昏欲睡,一对比,好像还不如刚才隋郁的“仿作”有意思。
杨微也在勉强自己别打瞌睡,忽然看见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一抬头,看见薛经年指着自己,“你上去,读最后一篇。”
杨微遮盖住自己一个小小的哈欠,随便从已经翻得乱七八糟的本子堆里抽出来一本,是个粉红色软皮的小本子,她一翻开,忽然眼睛就看直了,在上面平板干净的汉字里打量了半天,看得薛经年都不耐烦起来:
“读啊!你在看什么呢?”
杨微抿起嘴唇,嗯了半天,“这个……有点不合适。”
薛经年已经很不耐烦,觉得这场活动非常荒诞,一点意义也没有,想早点结束,侧过脸嗤了一声,“我就不相信,还能有多难看?念呀!”
杨微嘀咕一声,“不难看,可太好看了……”但是自己又没有办法,干脆把眼一闭,大声念出来,“两个人旋风一样滚进房间,往软绵绵大床上一倒,西装、西裤、衣裙、鞋袜全部抛上天,露出下面赤条条两具白色皮囊,两个……”
“停!”薛经年吓得眼珠子瞪得巨大,像两枚灯泡一样闪烁着死亡之光,瞪向讲台上的杨微,脸皮抽搐着,气得仿佛要原地变身了。
杨微当然乖乖地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薛经年大步走过来,一把抢过去粉色小本子,快速的审视了两眼,然后脸色更差了。
他完全是地狱魔王审视手下小鬼的眼光,望着下面的学生,想要从某张不自然的表情里找到始作俑者,但是凌厉的眼刀刮过去,他诧异地发现只看到一片呆滞又无辜的脸。
“是谁?是谁写的?”地狱魔王开口了。
杨微僵硬地看了一眼粉色封皮,“没有落款,看不出来……”她的话没说完,本子就被粗暴打开,薛经年自己乱翻动了两下,也没看出来个究竟,他一脸滞闷的阴郁,搞得对面杨微压力巨大。
他迅速一抬眼,以为自己捉到了细微的线索,马上问:“想说什么?说啊!”
杨微退了一步,退到讲台边缘,“呃,私下里再说……”
“现在就说!”
“好吧……”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点出来,“仔细看看,字迹有点眼熟,是不是像印刷体,没有什么连笔,写得一板一眼的?”
薛经年慢慢地转向旁边学生坐席,目光聚焦到宋院离身上,迅速展露出凶相,“宋院离!你给我出来!!”
“不是我。”站在走廊上,宋院离反倒不怎么惊慌,身体放松,两手自然下垂,在体侧微微摆动。
薛经年站在对面,已经黑化了,眼光沉郁,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满身黑气往上缭绕,“除了你还有谁?你可真能惹事,一波未平,下一波事端又来了,你说你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废料?你这是……心理变态?”
宋院离脸朝外,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拧过头来,一顿素质三连,“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说。”
“是我在乱说吗?你做出来的这些事,不就是心理变态才能干出来的?”薛经年沉下眼看着他,看了足有半分钟,大概是做了一个决定,暴躁地推着他进了教室。
其实刚才他们在走廊上吵吵闹闹的声音,多少也泄露进来了一些,下面一片同学之间早就议论纷纷,特别是类似“变态”、“废料”这种敏感词汇,更引起了无限遐思。
薛经年走到讲桌后,用宣布最终结果的架势,“宋院离,回去写一篇检查,好好交代一下你是怎么骚扰同学,整天浪费青春,白日意淫,我看你是要废掉了!”
杨微坐在座位上,看到周围的人交头接耳、眉眼翻飞,兴奋地嘀嘀咕咕,都用暧昧的眼光盯着前头的宋院离。
宋别庭作为哥哥,一脸崩溃的表情,把脸埋进桌面。
中午在食堂的时候,杨微守着餐盘发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应该不是他写的。”
胡丽菁有点好奇,“为什么?”
“因为字迹虽然像,但是我们都欣赏过宋院离写的东西,特别直白,炽热地表达着自己的喜好。可是那本小黄书上,写得颇有两分文采,风格真的完全不同。”
胡丽菁摇摇头,“要是你都能看出来,那薛老头不可能看不出来的,他什么都没说啊。”
“我觉得他根本赖得管,根本也不想看……”杨微低低的声音嘀咕,“而且很糟糕的是,薛老师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观了,我看这次宋院离惨了……”
“你管他呢!我还嫌他不够惨!”胡丽菁嗤了一声,撇撇嘴,“他那样骚扰你,把你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结果什么除了挨几句骂,什么后果都不用负责,这公平吗?”
杨微想了想,慢慢皱起眉,“可是,这不是结果,这恐怕只是个开始,很难说继续发酵下去,会变成什么模样。”
坐在餐桌对面,一直保持安静倾听状态的唐沛终于说话了,“不管事态怎么发展,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涉及了中间某个环节,最好是用看热闹的心态面对。”
杨微感叹了一声,“我就是怕,这场热闹会很难看……”她的目光偏移,在空空的食堂里探索,见到远远的角落里,宋院离一个人守着一张空桌,没有人愿意坐到那张餐桌上。哥哥宋别庭也坐得老远,丝毫不愿意有任何瓜葛的模样。
下午时,薛经年调换了座位,把宋院离“发配”到最后一排的边角,撤换了他体育委员的工作。这种行为代表的意思,就是作为班主任的薛经年彻底放弃了他。
事情发酵得很快,宋院离彻底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管任何的活动,他都完全一个人完成,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做他的搭档。一个人做清扫,一个人上下学,整天没有人能说上一句话,他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但是一切事情没有平息,反而向着诡异的方向催动。
清早宋院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看也没看直接坐下,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的凉意,马上站起身,发觉蓝色的校服裤子湿了一片,座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泼了一层水渍。
他望了一眼前排,隐约听到两声压抑的偷笑,但是找不到究竟是谁。
他的位置好像成了垃圾桶,桌位里总是塞进去一些破烂废纸和果皮;再也不敢随便坐下,椅面上总是什么污渍都有;东西经常会不见,书本和水笔经常被丢得到处都是……
杨微开始害怕这种发展,“薛老师为什么会放任事情发展呢?难道……他就是想看到这样?”
唐沛走在旁边,他担心地看了看杨微的表情,“他做了很多年老师了,有很丰富的经验了,他肯定有自己的缘故。”
“一直如此……就是对的吗?”杨微不知道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己,她的表情非常迷茫,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