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灯亮起后,潮水一般的掌声中,我和冯羽都湿了眼眶。
春景飞白从初具雏形、反复修改润色、寻找导演演员一直到顺利上演,这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太多波折。有时候我甚至都会有一些恍惚,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舞台这一条道路,所以才诞生出春景飞白,还是我们其实是为了完成春景飞白才留在台上。
不过此时此刻,那些迷茫、不安的念头统统消失殆尽,我们每一个人都展开双臂,拥抱来自台下的喝彩欢呼,而后心满意足地朝观众席弯腰鞠躬。
等观众陆陆续续离场的时候,我们以为岑倾月会和师父一起重回后台,等了一会儿没见人,我和冯羽又出去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他们的影子。我们对视了一眼,霎时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冯羽几乎是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后台,我们的手机上台前都集中放在一起,结束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去取。我跟着他一起奔赴后台,拿起手机的一瞬间,他脸色就白了。我来不及问,只听他三两句话,飞快地把事情交给了赵军,接着便马不停蹄地拉着我往剧场门口赶。
直到坐上出租车,他才拨出了岑倾月的电话。
那头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短短不过四五秒钟,他焦急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丝近乎绝望的沉静。挂了电话之后,他松开了扣住驾驶座椅的手,无声地倒向后座。下一瞬,眼泪自他眼中涌出,依旧静默地砸到他还没来得及更换的戏服上,水渍一圈一圈扩散开,蔓延出巨大悲伤。
而奇怪的是,虽然在看到冯羽眼泪的那一刻,我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可实际上,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我却有一种灵魂被抽离出身体的沉着。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视角,远距离遥控着正在失控的身体,用同样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冯羽的手。
这段在地图上不到十公里的车程,在以拥堵著称的北京,明明一路顺利得都有些不像话。可坐在车上,一切似乎都变得格外缓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脉搏和心跳,一下、一下……
我数了很久,车才停。
李宁晚已经在门口医院门口等我们了,他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引我们上了二楼。进了ICU之后,岑倾月眼泪婆娑地迎了上来,单单叫了一声冯羽的名字,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后续的话了。
离开那辆出租车的瞬间,冯羽身上沉重的伤痛就顷刻收束起来,除了红到吓人的眼眶,我甚至无法再从他身上嗅到任何一丝濒临崩溃的气息。至于那些快要支离破碎的痛苦,让人心生恐惧的片段,已经在几个呼吸之间,被他埋到海面之下。在所有人都可以放肆宣泄,暴露出脆弱和无助的时候,他再一次完成了坚不可摧的转换。
他扶住岑倾月,拍着她的背,低声问她师父到底是怎么和她说的。
我们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来岑倾月带着师父从医院离开之前,他就已经提前找过李宁晚,签了放弃抢救协议。也就是说,从医院踏出去的那一刻起,师父就从没有打算再回这个地方,苟延残喘度日。
他在病床上苦苦坚持了这么久,等的就是今天。
冯羽手握成拳又松开,他声音也哑得厉害,“他昏过去之前……看完了吗。”
岑倾月眼睫上的水珠颤动着,“演到Dad去世,我叫他就……”
师父并不高大,更谈不上强壮,他近半生时间坐在轮椅上,任谁看都是一副病怏怏活不了太久的样子。可但凡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样一副弱小的身躯底下,蕴含了远超旁人想象的韧性。只要是他做出了承诺,他就断然不会犹豫不决半途而废。无论当年答应岑兰要好好活下去,还是在岑先生死后,一如既往地陪伴冯羽度过高中、大学,甚至到现在,承诺我们要等到春景飞白上演……
他是不是早就预设好了这一刻。
他坚持着提起的那一口气,原本就不是为了撑到结局。
李宁晚叹了口气,圈住岑倾月,低声说:“岑叔叔来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按照他之前签署的不抢救协议,我们本来也不应该……”
“是我让宁晚这么做的,”岑倾月吸着鼻子对冯羽说,“我觉得他应该也不想让你在舞台上留下这样的遗憾。”她说得没错,如果当真是因为在台上而无法送师父最后一程,这肯定会成为我和冯羽心中永远绕不开的结。
“你们和他再说会儿话吧,”岑倾月侧身一步,让开距离,“我们在外面。”
一时之间,ICU病房里就只留下了我和冯羽。
可我们谁都没有先动。
和师父相处了这么多年,到了这种时候,那些记忆竟然并不像电影片段中一样,成为循环播放的走马灯,我脑海里实际上只剩下两三个毫无意义的画面反复出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茶色眼睛,和我上台前,他手背上青紫的针孔。
电视剧里的哭天抢地也好,电影情节中的无声哭诉也罢,我想任何一种都好过我现在站在这里,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要强。
可能过了十秒,或者二十秒,冯羽终于动了。
他走到师父床边,目光落在他起伏的胸口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起僵硬的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继而伸手调慢了点滴。
“蒋青,”他说,“叫李宁晚来吧。”
死亡大概总会带来混乱和无序,即便我们已经在心里预演多次,真正发生时,也只有李宁晚一个人做得到井井有条。我们在背后,看着护士动作娴熟地拔出气管插管、撤掉心电和呼吸机、取走他手指上的血氧仪……
晚上十点零五分,医生宣布脑死亡。
桂飞白,从新中国尚未建立到二十一世纪,九十三年人生至此,终于画上句号。
整理遗体仪容的时候,李宁晚看着师父胸口高度不太正常,伸手检查了一下,才发现他怀里竟然一直贴身揣着那本已经泛黄了的日记。大约他也清楚这东西的由来,招呼了一声,便下意识地将日记递到了岑倾月面前。
后者抿了抿嘴,并没有急着接过来,反而是犹豫地看向了冯羽。
岑先生的日记对我们而言,其实一直是个秘密。从那封回信开始,师父这么多年都对其中的内容讳莫如深,更别提这本可能包含了一切真相的日记。况且从岑倾月的犹豫也能看得出来,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儿其中内容,当年岑先生的离开,定然和师父说的有些出入。
但她也清楚,归根究底,这些遗物,如果冯羽坚持要翻看,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
而冯羽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本日记,就说:“放回去吧,到时候一起火化。”
葬礼那天,并没有下雨。
师父捡到冯羽的时候就已孑然一身,三十年过去,能交到的朋友大部分也比他先走一步,除开我们请来帮忙的好友,几乎没什么来吊唁的人。我和冯羽,包括李宁晚,都不信鬼神,在场只有岑倾月一个人崇拜上帝,便由她请人来致悼词,操持流程。
等所有事情结束,我们甚至都来不及悲伤,转眼就又到了春景飞白第二场演出前夕。
为了打出名气,最开始设置演出频率的时候,赵军就下了狠劲儿。首轮演出持续两个月,连续八个周的周五、六晚上,都需要打起精神上阵。
于是我们什么都没说,依旧和往常一样,排练、上台。
唯一区别是,第三场演出结束后,周天早上,我睡不着起来喝水,撞见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冯羽。
“你要走?”
他动作一滞,抬起头,眼下是难以遮掩的疲倦,“我打算回老房子住一段时间。”
我当然不会阻止他。
师父不曾隐瞒过他的身世,小时候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也很懂事,没闹腾过要寻找亲生父母。所以从始至终,都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陪在他身边。
老房子他从出生住到大学,和我在一起之后才从那儿搬出来。那不仅仅是地图上一个地址,北京一处房产,更多的,那是他和师父之间独有的回忆。在这里,他练基本功想偷懒接过被打得抱头鼠窜;因为师父做菜太难吃所以从小就跌跌撞撞学着自己做菜;没钱读书打算放弃一切出去打工,走到门口被师父叫住,让他帮忙推着轮椅去典当家产……
冯羽从来没有对谁用过任何一个关于家人的人称代词,在他心里,这个世界上最重、最亲的称呼,就是师父两个字。
在师父离开的时候,我和冯羽都不曾痛哭流涕、失去理智,但我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件好事。扑面而来的悲痛所带来的波澜,我们用精神、理智压住了它,试图把它化解在工作和日常之中,可夜深人静,和自己独处时,那些奔涌的巨浪,又会再次把我们拍回海面以下,无法呼吸。
我点了点头,帮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到门口,提醒他开车注意安全。
和我们之前分手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简直像个逃不开的轮回。
因为春景飞白,分手五年之后,他再次找上我。而如今戏已上映,师父最后一个心愿完成。
那我们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