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若倒,南部不在短时内寻到第二个方主,北部魔众会马上南下。但是声名显赫如方主的人不多,战乱必少不了。月桉计划打算先让殷家家主坐会这个位置,将方肆剩下的残部围起,若是在方肆回来前收复,这把握便是十成十。
说来此次计划并非天衣无缝,要义在于将方肆手下和方肆之间割裂,魔修服强,既然不能引他们叛逃,便只能用这计,要他们分开。
还需得谢谢殷言,若非他说可以借心契试着将竹元恒的神魂扯回来,方肆也不可能让其他人见着竹元恒,去捡这个漏子。
月桉见殷家人都朝一处去了,便知家主已经将人引到那处去了。殷家底下也有些大魔,多亏这些年的隐忍打磨,在南部的势力有复起之象。从前心契结成的时候,他的魔息中不自觉融合了些殷言的气息,便冲着方肆搜寻的地头去了,那儿背山,显然此刻方肆松懈了,忽略了这边的情况。
更加稳妥的情况是化一个魔俑,带着些殷言的气息也够了。但是魔俑气息不纯,很容易被识破。于是月桉寻了一处乱石斜出的好避的地,离方肆有十丈远,便泄了好些结契时残余的殷言的魔息去。方肆几乎没有犹豫便冲来,月桉险险擦过,向离殷家相反的方向跃去,借着黑夜看不仔细,他感觉到方肆的气息时近时远。
月桉知晓对方若是以为自己是殷言,定然觉着竹元恒在自己手上,所以不敢贸然攻击。
月桉翻越了几座山,好几次险险擦过,在阡陌山更是凶险,方肆明明初来,对这里却比自己要熟悉。月桉试着闭气躲于洞穴,方肆都能很快发现。
以及方肆身上毁灭性的魔息,所过之处皆是摧枯拉朽。
月桉终于察觉出自己低估了方肆,此举过于冒险,但身后的追击让他没有深思的时间。恍惚间不知来到何处,只知一座座山变成荒丘。
身后岩石崩塌,好几个乱石砸到自己身上,所幸都是碎屑。
他跑到中途,发现一株受到魔息影响凋落的荒树枝上挂着布条,月桉脑海空白了一瞬,他的眼前闪过很多,是一张已经快要忘却的脸,是曾经悬崖上涌动的光河,月桉还来不及想自己失去过什么,曾经熟悉的后山就仿佛褪去颜色一般,泉水干涸,鸟兽凋亡,小道忽然长满荒草,万物生机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啊,他忽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么努力是为什么——他还想像炎炎在的时候一样,年与,甚至三清在的时候一样,短暂而幸福,然后等到咒术学成了,四人可以在山上烤兔肉,翻手便是一山光河。
他甚至在瞬息灵气留下的倒映上,看到了青涩一些的,笑着的自己。
月桉很久,也不曾那般开怀了。
就在恍神的一瞬间,方肆咒术击来,灵气的倒映破碎,魔息化箭穿过了他的肩膀。
月桉的怒火涌上心头,却不都是冲着方肆。他感到魔息的冲撞终于收不住,空气中的动荡又多了几分,方肆顿了一瞬跃上了干枯的树枝,野兽一般的眼睛牢牢盯着此处。
月桉觉着他留出的时间已经足够了,若是家主还办不成,那便是废物了。便冲方肆朗声道:“方主不去扫荡魔众,为何缠着小人?”
显然方肆没有想到是他,愣了一瞬,方才咬牙切齿道:“竹元恒在何处?”
月桉大笑,笑得阴邪,仿佛真的觉得好笑:“自是在师父那头,至于师父何处……”他蓦然收了笑,脸色沉了下来,“我又如何得知?”
方肆显然不信,月桉放出了殷言的魔息,二人必然有所牵扯,他附身击来,月桉一跃躲过,不过受了波荡的魔息影响,嘴角溢出血来。
月桉觉得心头邪火已经抑制不住,手上结了结界,想再布下幻象,却见磅礴的魔息如山如海倾倒来,方肆竟是想直接将他碾死,这一掌劈下,结界直接碎裂,整座后山自山顶处裂口到山脚,分作两端,中间的豁口像一个巨大伤疤。
月桉感觉自己心肺巨震,此前追击时方肆真的在努力收敛,此刻从一众魔修处获得的魔息和他自身的力量相合,月桉根本就没有反击之力。月桉只能逃,此刻方肆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在周遭布下天罗地网般的怨念,月桉这才看到他的魔息本源。
竟是怨。
精神化息,无怪乎未几年会如此强劲,原是本身天赋异禀。但是能在北部摸爬滚打多年,方肆不仅能力强,谋划也定了得,这次能算到他,实在是偶然。
月桉呕出血来,跌坐在地,抬头朝那人笑笑:“我领你去看竹元恒。”
方肆愣了愣。
月桉本是要与他周旋,先脱出这天罗地网,再尝试逃走。但是远处叮铃一声,像是拨动他识海的弦。月桉看到自己周身受到方肆影响的怨念化形忽然涨了十倍不止,压在心头的不知冲谁的恨意如鲸鲨破水,将眼前的场面一口吞没。
自己的心脏狂跳,他听到了魔人痛苦的嘶吼声,月央的咆哮,甚至林子初的苦闷,还有不知何时的马蹄声,所有的苦,所有的不公,怨怼,像是一把不断落下的刀,要把他的脊梁和骨髓磨尽。
月桉看方肆涨红了脸,他显然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怨念怎能如此深重,月桉忽然紧紧抓住了方肆的手臂,他在那惊疑的眼中看到自己的七窍流出血来,仿佛厉鬼。
源源不断的魔息不断涌入,方肆终于觉得不妙,想抽回手,月桉的手乌青成了长爪,却牢牢抓住他的手臂,无论怎么用魔息攻击都不松开。
月桉以为自己听到了雷声,他感到心力已经到了极限,全身的关节都在咔嚓作响。片刻后他发觉自己倒在地上,方肆浑身鲜血淋漓,正躺在不远处。
又是一阵铃铛轻响,这次月桉闭上了眼睛。
方肆是天亮时爬出山林的。
他身上经脉寸断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但是崩失的魔息却不会再回。等到引来的魔息全都回归从前旧主身上,他已经脆弱不堪,形如凡人。
倒下,他的每一处骨头都在催着他倒下,方肆忍着痛,一点点沿着山下挪移。
路上如果遇见任何一个魔修,他都是要惨死在这里罢。
但是若此刻再不找,天地之大,他要如何找回竹元恒?
方肆觉得自己气运好,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受了很多皮肉苦,上天像是要补偿他,后来他想的,几乎都能实现。
扳倒吕家,遇到竹元恒,后来每一步,都很顺利。
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的阡陌山,那座山已经变作荒山,里面已经被大魔踏尽,他看到自己手下的头颅悬在山顶最高处的树枝上。
一切都结束了,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稍稍细想,便知道自己因为一时疏忽,一无所有了。
还有月桉那小子,当初不该对此人松懈,早在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城府过深。竹元恒容不下,他自然也容不下,哪里也容不下他,他只能坐上那霸主之位,否则便是被忌惮,被追杀,被厌弃,直到死亡……
就像自己一样。
当初他一无所有的时候,遇见了竹元恒。
现在方肆只剩自己一人。
他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不会死的,他那令人憎恶又令人垂涎的体质,永远能把他从奄奄一息的苦痛中拉回来——
然后又推回去。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挪到了山脚。亏得魔息荡平了山,否则已是野兽中腹中餐了。
方肆忽然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感受到了陌生的魔息,来的人有许多,但是他已经无暇躲闪,只能拖着要断的血腿滞在原地,任人宰割。
方肆忽然觉得荒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若是有人发现他快速愈合加固魔息的体质,只怕他的下场会和在从前吕家一样,被人当做新招式的靶子,当做修炼的玩物,拖着锁链像野兽一样存活。现在或许会更糟,因为很多人都听过方主的名声,或许因着这一层,他会被活剐一层皮下来。
他想大笑,但是嗓子里都是血痰。
那些人似乎就要过来,方肆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现在连最简单的隐身术法都无力使出。他想着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可以更加快速地了结。
但是方肆还有些不甘,他睁眼扭头去看阡陌山,即便那处已经一片荒芜,他还是想试图去看到它原本的样子。
在那些人靠近之前,一只手轻柔地从身后笼住他的眼睛,握住他刺向胸口的手指,熟悉的气息弥漫开来。方肆顿住了,眼睛酸涩,哑声道:“阿恒。”
周遭结界浮动,将那些人阻隔在外。方肆转头,看到竹元恒皱眉向他体内输送魔息,手覆住的地方伤口愈合的速度又快些。熟悉的,仿佛仙人般,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眉眼,只是从前的漠然憎恶不见了,只留无神情的冷淡,方肆心慌地抓紧了他的袖子。
“我,我,元恒,阿恒,我回不去了。”
“别处再起,为时不晚。”竹元恒见能做的都做了,腿上的血污和淤青也褪去了很多,起身想离开。
方肆忽然挣扎起来,他红着眼抬头看竹元恒:“我不去做霸主了阿恒。”
“我不想颠倒乱世,也不想奴役人去杀人……往前什么都没,才想讨一把滋味尝。”方肆拉住竹元恒的袍角。
竹元恒顿了顿。
方肆蹭着膝盖跪过来,血肉摩擦石粒发出声响,他自觉留不住竹元恒,将能剖白的都剖白了,若是竹元恒还不要,便待他走后了断罢:“我收来那些器物也想还你,但是后来你总说阿四,我太气,才……”
竹元恒站住脚,方肆半晌才听他叹息。
方肆低下头,便见竹元恒回头将他搀扶起,不觉声音哽咽:“阿恒,不要抛下……”
“住嘴。”竹元恒冷声说,看到方肆落寞垂眼,又缓下接道,“不抛你,不弃你。”他看到此人眼睛里一点点闪着光,惊讶又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记着方肆是个傲气十足,不拘常节的人,但这人可怜兮兮地垂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倒是分外少见。他的声音放轻:“阿肆,念的从来是肆无忌惮的肆。”
他感觉到方肆颤抖了一下,一直低着头。
他没说殷言走了,此番自己和他一般,都是孤身的困兽罢了。
“走罢。”竹元恒搀扶着他向前走,被剐去大半修为,现在也不过小小一魔修。
“去……何处?”方肆嗓音沙哑。
竹元恒望向远处,他也不知去往何处,但是方肆在身旁。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