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元恒在一处山谷用掩障做了结,这处灵息比不得阡陌山,甚至连月央后山也够不上。走兽甚少,鸣鸟不啼,是从前大魔居所,待此处灵气采集完后便离去了。方肆伤未好全,修为却比伤恢复得快,竹元恒知他此刻体寒入骨,便自去周遭扫荡一番,回来便见方肆全身抖个不停,手脚发青。
定是不好受的。从前在方肆手下时,每回伤痛,都要看他闭门整月。竹元恒趁着他虚弱,那时身边也未有几人修为胜于自己,便偷潜去,撞见的也是同一幅场面。
他取来些驱寒灵草,让方肆服下。唇齿嗟磨间,那青白的脸色缓了不少。身上灰袍褴褛,有些黏连伤口,叫人脸皮带肉撕下,仗着自己恢复快,这人似乎从来不会认真处理伤口。伤痛多了,竟也以为常态,回回见他,少有不带新鲜伤的时候。
竹元恒平日是在隔间,为避着吵他养伤。这回在灵气稍微浓郁之处调理魔息,稍微神思回转,想到那日睁眼看到殷言,他自行断了心契,吞吐间口含血沫,也是遥遥望着阡陌山。
竹元恒走近,殷言未看他。在心契尚且在时,他魂灵于炼狱人间辗转,时而混沌时而清明,想着或许是眼前的人要自己偿付的报应,便不多言。方才生死一线间,他忽感修为涌流出体,感官封闭,以为终究要赴黄泉,却不想如浸水浮溺,再度睁眼,已是天中月圆。
心契连着知觉,倘不是他所感,那方才种种,皆落在殷言身上。
“我一生……快活逍遥。”殷言弯着眼,“除却于吕氏脚下过活之时,其他……皆从本心。”
竹元恒方才明白,自己在支撑,也是殷言用心契拉住他,要他不顿时殒命,投胎轮回。而这般用逆天禁术拉人,也终要顺着天理因果,用以命换命的法子。殷言淡淡看向阡陌山,那座不知缘何已成荒土的山顶,仿佛看到曾经的样子。
“竹兄……”殷言眉眼好看,竹元恒见他第一眼,便是这般觉得,冲别人笑的也是讨喜,连阡陌山上陌生的灵物也爱凑近,虽引了些麻烦,但自己便是从他身上正真去看万物,觉着万物可贵。他做得种种,从前愧对竹家,后来愧对挚友,现在两两相对,这个称谓也是揪得他心脏发痛。
竹家旧物寻回,惩戒背信弃义之徒,便放了被桎梏的阡陌山和殷言,放了那忠心耿耿的杀手,孑然一身,求仁得仁,寻到好处,独过此生。
“我本是,不欲救你……”殷言的□□已经破损腐化,他与竹元恒换命,此刻竹元恒本该如何,他便变作如何,青衫下鲜血浸染,唯能看见的手腕处血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竹元恒闭目。
“但……夫人会伤心罢。”殷言声音温和,仿佛受的不是切肤之痛,只是阡陌山顶寻常的一缕风,“我凭契,取了你大半修为,也对得住徒儿。”
他的声音轻如羽毛,仰着头,已经腐化的眼洞似乎还有眼珠,能看清这初生的阳:“唤你一声竹兄,馈还当年的我自己……”
他倒是记得真切,从前为好友背弃,相夺秘法,清白少年眼前昏聩不亚于吕氏上门,父亲枭首,满目血河。从前阡陌山风光大好,现在望去举目无趣,莫怀生机。他独自作饮,便听那树上传来响动。
抬头一眼,草长莺飞,迥然的双目相望,殷言似乎在一刹望尽万水千山。
若是如此般见他重伤,这死板之人估计又要为难,瞒着主人替自己四处寻找良药,滚了一身阡陌山泥,将那灵草捧到身前,转而被发现,去受那惩戒之苦。
夜晚再穿黑衣,盖住了血痕,也以为能盖住血味,蹲在房梁,静静守着他。
十三于他,一如涸辙闻泉响,荒谷听鸟鸣。
殷言眼前本是一片灰暗,却浮出画面,那人似乎从树上跳下,一袭黑衣,应了他的邀请,逆着光朝他伸出手来。
殷言忽然笑了,仿若当初初出殷家,美玉少年。
“夫人……我来赴你。”
竹元恒再睁眼,面前只剩下一具白骨。
他使着剩下的气力将那白骨埋葬,本想立碑,但此处非大魔圈圈之地,世事变化,便只堆了荒丘。
十三应该身死在外,将能藏的器物都藏在了他交代的地方。
但是竹元恒此刻并没有拿回的心思。这里离阡陌山不远,一路凌乱的脚印都表明殷言带着他偷逃出来,左右想着能留他遗骨的人也不过一人。竹元恒没有生起回的心思,也没有继续逃的意思,他当易容,寻一处地方,像从前应当的那样,独了此生。
他没有气力了,当年亲友熟人,一个不剩,殷言走了,同游的岁月嗟磨他的心,竹元恒,他想着,此人终于将自己活成了笑话。
若非殷言耗费自己将他救回,竹元恒也没有仔细活下去的意思。
死而复生,但他却像一个垂死之人。
他在此地坐了许久,方才慢慢起身离去。空中有只鹰隼盘旋,发出哀鸣,竹元恒看不清,低头慢慢挪走。
有魔修的声音,竹元恒随手捏了个结界,忽然想起这个手势还是那躺在地下的人教自己的。
他慢慢靠近,看到一人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似在不甘挣扎。本欲直接走过,却被他身上流失的,熟悉的魔息牵住脚步。
他可以走的。
竹元恒并没有欠方肆什么,即便在他手下,一边接受他的教导,一边暗里助他笼络势力,一分还一分,他向来算得很清。
但是对这头曾经恩将仇报的狼崽,想到自己看他在夜里痛苦呜咽的模样,竹元恒便迈不开步子。他本想施法救他便好,被他这一拉拽,又留了片刻。从前方肆骄傲,不愿冲任何人低头,但是此刻竹元恒看着脚下啜泣慌张不知含糊说些什么的狼崽,还是叹了口气,他觉着方肆原本躯体伤痕累累,现在看着他的心神也要碎了。
他可佯作冷眼对任何人,却到方肆这屡屡破功。
向前走便好吧,阡陌山毁了,一切都随旧事归于风中,如今他留情从里头捞出一个人,命运会放过他的吧?
他搀扶起方肆,见他双腿不便,变改为抱起。这人迷糊地乱说一通,手脚也乱动地缠了上来,仿佛生怕他迈半步。
竹元恒叹了口气,将方肆变作当初阿四模样,这回倒是没说些没头脑的话,乖乖地趴在肩膀上,紧紧贴着脖子。
方才从这灵气稀薄之地采了些难得一见的灵草,转瞬听得急促脚步声,又生生在身后刹下。竹元恒回头一瞧,方肆还是那小孩模样,散发随意扎了马尾,灰衣松松垮垮,星眉剑目中仍可窥见痞气,只是眼角发红,双脚旧伤又被粗石磨开口子,藏在树后小心来看自己。
竹元恒低嗤一声,便见这人似乎更委屈了,又往树后藏了藏。
半晌见竹元恒不说话,探出头来小声叫“阿恒”。
“回屋子。”竹元恒熟知方肆脾性,偶然示弱必是耍诈留下自己,从前扮相倒是会持续三四天,后边逃开那个组织,便扮也不扮了。
方肆显然不肯,他看上去有些暗恼,还是压着性子望自己,仿佛真是等糖吃的小孩。
“变回去。”竹元恒也不留情面。
没听到施法的动静,但是树旁边的影子陡然变大,再看去,方肆身量已比自己高,穿着长身灰衣,眼底带着疲惫,原本的邪气又浮上来,却被主人压着,换上了无奈看着竹元恒。
竹元恒带着灵草走近,定定看着他片刻,忽说道:“阿肆。”
方肆眼眶忽就红了。
“可还分得清?”
他不动,竹元恒便错身走过,不想被这人拽住臂弯:“从前征伐四处……苦了你了。”他声音嘶哑,便是嗓子也受了损,还未好全,“安歇了,阿恒,与我安歇吧。”方肆垂首,看不清神情,“我也不会杀殷言,他愿去何处便何处,我不恼他了。”
竹元恒想起从前也是,遇着杀手,殷言,月央,此人远隔千山也要飞奔而来,就为吃这一口莫名的醋,他顿了顿:“殷言死了。”本是还要说些,但紧抿了唇,喉口干涩不堪。
“我……我未杀他……”方肆有些慌张地收紧手,竹元恒神色莫测地看他,半晌道:“若我硬是要走,你当如何?”
方肆愣住,眼里的光一点点破碎,瞬又红了眼眶,偏偏叫着泪意压下去,磨了磨牙,将竹元恒紧紧抱在怀里,不顾身上凌乱初愈的伤口:“我现在不敌你,要么现在杀我,否则往后天涯海角,我也不吝将这大地翻上一翻!”
果不其然,这人被逼到极处便现了原形。他惯常以哄骗、威逼、强迫待人,估计也是从前为人所欺,信不过柔和的法子。
竹元恒自讽,要问他放不放得过,怕是也同方肆一样吧。
“那便安生呆着。”他淡淡道,将这魔息尚且不支的人变作阿四模样,方肆仍在后怕颤抖,竹元恒见他伤差不多,便扛在肩上搬回去。
“阿恒别离开。”方肆嘟囔,这一趟寻人显然也累着他,两只赤脚晃了晃便停,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竹元恒犹豫一下,又将方肆悄悄化小了些,斜抱在怀里,想着这般或许更舒服。这座山灵气稀薄,鲜少鸟兽来往,却可得煦日和风。对于修行之人不值一提,但对于安居之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他一介罪人,竟有方天地安居。
倒是方才扫山,发觉一头小狼,此地灵气稀薄,怕是上万年也不得机缘,便赶出去了。殷言从前爱笑他多管闲事,爱捡东西,但时过境迁,竹元恒只觉万物皆有定理,他管住肩上这人便已然耗尽气力。那头小狼,便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