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肆将手底的花堪堪放下,便见着的是一片空荡的屋子。静谧无声,连带着空气里的那一丝丝带着清盈的魔息也闻不见,须臾间寒风吹打的房间便顺着脖颈的血液涌入脑海,方主瞪大了眼睛停在门槛旁,不敢前迈一步。
月桉这厢刚见着海牙,便觉得周遭的魔息流动不同凡响,几乎是喷涌直向阡陌山顶,大有山海荡平之意。年与在周身布下结界,也是遭了反噬,竟是一口血涌上又生咽下。月桉显然瞧见了,挽臂助他撑着些许,带着戏谑道:“可算真疯了。”
自殷家家主口中,月桉得知方肆行事乖张,这几日不顾着安理南部,只守着一方床榻,即便轴心不倒,细末处定然风雨飘摇。更何况殷家在其中,不可能作壁上观。海牙带来些月家的残众,说是残众,不如是此人打着月家的旗号唬骗的人,这些人这几日也未少生事。
“你在此地遭受魔息蚕食,不若早回仙界。”月桉神色莫名地看着年与,“这并非妄断,只是我若有所感。”
“妖精,你再在此处,我也难以护你。”
年与握紧了袖子,只怔愣了一瞬:“来去随我。”
月桉看着年与,他比他高许多,那人此刻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便只瞧着那青丝如瀑——他这几日随自己匆忙来去,竟是忽略了仪容。
月桉本想说跟住,但心口忽得涌上一股燥意,随着身外伏荡的魔息翻涌,再去看年与的眉眼,竟是荆棘恶意陡生,想将他仙气全断,灌作魔息。
月桉睁大了眼,为着突来的情绪心惊,暗暗捏紧手指,转身朝山上走去。
海牙在一旁却靠近了些许,月桉觉得他的铃铛乱耳,皱眉离远了些,却见这少年露了虎牙,笑得开怀。
殷家家主低眉候在一边,见月桉来了微颔首:“雏鸟乱飞,但成鸟未离。”
月桉点点头,知道是时候不到,方主手下实在难磨,从前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权势去即大势去,龙墟尚武,一人修为如何,却是难以通过手段剥夺。
月桉定了定神,看到方肆跪倒在房前,他收着殷言咒术,得知此番一切也已结果,便佯装急切上前要扶起方肆:“方主,南境来犯。”
果然,方肆遥遥将他击倒,只回口了个“滚”字。
他此番聚拢一众魔息,定是要为将这阡陌山周边扫荡干净,将那二人行踪掘出。但是魔息所处,摧枯拉朽,整个茂密苍翠的阡陌山,都将在手掌翻覆间毁于一旦,化作万年荒山。他人魔息被方肆强劲力量所吸引,必有短暂一刻为无任何灵力之凡人,若此刻外敌来犯,有如踏蚁折草。
月桉拿捏得好,若说北境来犯,北部残众甚多,方肆上回栽过一次,即便要寻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若说南部来犯,这几日方肆也花力气扫荡南边一番,明白南边魔修不过散将,来犯不过是动动皮毛。
可他这回要算错,这并非游兵散将,而是殷家家主寻来的一些大魔,闻方主大名已久,早就伺机剥皮饮血,一涨修为。
殷言咒术传言已经出了阡陌山,但月桉要他留下一些带着自己魔息的物事,以便让方肆闻见,让他以为自己能速战速决。
月桉忍着痛从地上跌跌撞撞起身,在方肆瞧不见的的地方,拂袖敛去身上尘土。
他看到年与躬身,咳得很厉害,感受不到他,甚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月桉沉默地守在一旁,等到年与恍若无事一般直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回头看见月桉站在不远处,抬着眼瞧来,看不清神情。
年与哑然。
“走吧。”月桉走过,袖口与年与抬起的手指擦过。
殷言是否救竹元恒,月桉也不能断言。若是他恢复了来,局面就会变麻烦。若是竹元恒和方肆联手,月桉此番费心便是干白工。冲着殷家的缘故,月桉尚有三分把握殷言不会救人,但闭门之故,又叫这把握少几分。
他挥手招了海牙,这小子笑眯眯跳到身旁,领了令后差了几个手下追杀,耳边铃铛叮铃,吵得月桉耳朵生疼:“我还道是你师长,最后会放一马。”
“本不必,但是竹元恒对方肆有情。”月桉揉了揉眉心,他自觉是不必下此狠手,这决断做得仓促,竟似心中隐隐有声音催请,半晌过去,他稍微将躁动压下,“罢了,寻着师父便留一命,另外那人是死是活,杀了便是。”
海牙歪了歪头,勾唇一笑:“大人还需看清其中关节。”
“什么?”月桉揉眉心的手一顿。
“殷家对于殷言,并非单闭门不见之嫌恶。大人以为自己先向殷家伸手?”海牙摇头,“当初殷家弃了竹元恒,尚不知方肆会留情。对于殷言,在殷家的谋划里,他早便是尸体。”
月桉凝神:“我想过这一层,只是未知缘由。”
殷家闭门,实则是放殷言一马,殷言与尚在世的人存有联系的,便只有月桉。殷家这是绕着来,最后忌惮讨好的是自己。
“我尚且不知他们旧怨,他们是如何确认我会得知……”月桉瞥到一旁笑着的海牙,神情一凛,又慢慢松了几分。
海牙摆手:“若小子是殷家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殷家也无需如此忌惮大人。”
月桉沉默,显然他想到了。但海牙身世确实不明不白,单拴着一层心契,月桉亦觉着有不对之处,心中提防多了几分。他来这几日,自己越发心神难宁,应当是那铃铛,月桉愈发觉得他整个人都令自己不适。
还是离远些好。
“你也去罢。”
回头,见年与脸色苍白跟在身后,他的神色过于惨淡。月桉攥了他的手走路,也是步履虚浮。再回头看顾,便见他面色骤然红润,只是眼神飘忽,便知道为了瞒着自己,此人又炼化魔息来伪装了。
这几日自己待他并不好,言辞冷淡,即便在昏睡期间,旧部被海牙和他打理得紧紧有条,让月桉怀疑他曾经操练过士兵,实在过于娴熟。但恍然一想,定是上一世在宫中瞧见。月桉至今不能将林子初看做自己,却也并不纠结。比之林子初,魔修显然岁月更长。但是年与是仙气修炼的妖精,自然不能在此处长留。
这般想,方才的戾气骤然散了。他将那冰凉的手拉过,放在自己手心想暖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更冷,又怕魔息灼人,便无奈地笼在了胸口。
年与沉默地看他做这些,蓦然开口:“我以为你一觉醒,便换了魂灵……”
月桉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是有些过了,他想到海牙,怀疑又未定论,便没说,只将年与揽到怀里:“我要拿你如何……”
年与未言,他向月桉怀中靠了靠,觉着羞耻想退一些,却被月桉紧紧扣住肩膀。
没事的,他想说,戾气会令他愈发虚弱,却无法彻底杀死他。但年与还想再缓缓,他此番而来,便是为了照看月桉。龙墟如牢笼,他便在这里伴着他。
兜兜转转,债都偿了。
“……届时会有乱。”月桉垂头,才发觉年与散着青丝,眼眸微闭。他无奈将他抱起,他可感受魔息强弱,但若年与不使仙力,他也无法感念其仙力究竟衰颓到什么地步。这次他留在身边的时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长,林子初尚且可以筑起花园亭台,月桉却只能尽量消弭周遭动荡的魔息。
“师父……”他也有一丝恍惚,不知今夕在晨在昏,仿佛弹指间时光翻飞已过。
大魔入境,月桉如今得洞穴强灌机缘,修为高涨,但是尚幼的筋骨却承受不来,便避开了入山的道口,先行回了庐屋。
那里已经被不久前的魔息扫荡个干净,月桉用魔息化了简陋的居室,将年与放在床榻。
他从未有真实融入此境之感,龙墟有什么隐隐与自身相斥。也亏月央枉为人父,鞭打锤磨得他每日痛不欲生,即便后来年与来了,抚慰伤口,还长伴此地,月桉还是觉着掌上魔息,此间生杀予夺,阴谋猜忌都分外荒唐。在林子初的记忆涌入脑海前,月桉便总有不实之感。
他或许想去师父在的仙界看看,人间也好,太平盛世,众人和睦是何模样,旁观了林子初的一生,他最想去的就是人间。
年与在身旁紧紧皱眉,他似乎梦见了什么,有些不安地喃喃出声音。月桉听不清,这妖精修行百年,与从前也大不相同,曾经游山玩水的逍遥客,也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自己身边。
月桉不知道束缚他的是什么,并不敢信是情感这般虚渺的东西,只是觉得庆幸而又悲凉。
“师父,待我安定,便离去罢。”月桉攀起一束青丝,细细地吻了上去。
林子初放不下,月桉不是。私心会做些比较,在师父心里,或许月桉会变得更好些。
围庐之内,安谧风平。
结界之外,狂风席卷,众人奔逃,寸草不生。方主搜山之时,结界脆弱,山脚魔修乱作一团,满地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