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见过使君。”汲明顿首。
座上那人双手笼在袖中,大咧咧道:“何事啊?”
汲明抬首看他:“使君,新任刺史便要到了,不准备迎驾吗?”
昨夜宿醉,今早至衙门时头痛欲裂,阖眼欲眠,却被烦扰。已是不耐,“迎什么驾?”
明摆在眼前的事,何须多问。“迎接新任刺史五殿下。”
“殿下?”刘扬轻嗤一声,“她现在算哪门子的殿下。一个失势的公主,被贬到青州来。你不知陛下心思?我去迎驾?”
汲明不解,“君心难测,还请使君指点。”
刘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的舅舅,你的叔叔和堂兄。”他提点道,“从前她恃宠而骄,可曾想过也有今日。豢虎弑君,陛下不想背上杀女的名声,有些事,自然由我们来做。”
汲明垂下眸子,暗自思索起来。刘扬见他这副样子,一阵心烦,“去去去,知道了就赶紧下去。没事别来烦我。还有,既然新任的刺史到了,我这个代行刺史事的别驾,就别叫使君了。”
他说完,把进贤冠摘下放在案上,打了个哈欠,倒下就闭上了眼。
汲明见他这副样子,也不便多留。
看见汲明离开的背影,刘扬这才翻了个身安心睡起来。最烦汲明这样面相看起来是个书呆子,读了几本书就每天掉书袋子,满嘴仁义道德,实则满心算计,心狠手辣的伪君子。跟他们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表面是在问要不要接驾,其实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他也有仇要寻,说不定还想借刀杀人。只是他这样做作样子,起了杀心的倒还是自己了。
“使君,”还未登门,那人便在阶上高喊,“使君。”
迈进衙署正堂门,只见一顶进贤冠摆在案上。转身欲抬步便走,又三两步上前,只见一人身穿官袍,于堂上高卧。
他大叹一声,拎了袍摆上堂,跪坐在侧,轻拍他的肩道:“使君?使君?”
浅眠一炷香不到,刘扬不悦地睁开困眼,映入眼帘的正是昨夜同饮的冯炬。
“做甚?”他睁眼看了他一眼,又翻身过去睡。
“使君,新任的刺史到了。”冯炬心焦,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衙署公堂之上睡觉。
“我知道,”刘扬摆了摆手,“还有,别叫使君了。”
“哎呀,”堂门外留着短须的人重重叹一口气,“使君,你怎么还高卧于堂上?”
门外的人鱼贯而入,正是昨夜宴上那一群人。
刘扬被灌酒,今晨酒才勉强醒了。
“都什么时候了,使君你还睡得着?”
刘扬被七手八脚推搡起来,“名远,你给弟兄们拿个主意。”
他摆了摆手,满眼惺忪。“还能有什么主意,我与子介有家仇。”众人看向跟在身后恭立的汲明,又转过头,听他言,“诸位有仇的寻仇,既无新仇也无旧怨的;刺史前来推行新政,诸位可莫忘了齐王知遇之恩。”
“那……”冯炬用手比了个刀的动作,双眼透着股狠劲。
刘扬摇了摇头,搭上他的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他比的手刀,“虽知陛下深意,但不可授人以柄。毕竟陛下爱女心切,若要秋后算账,谁人愿意得罪陛下为你我作保?”
“既然有病在身,便随之而去。诸位做好自己的事情。”他说完,推开身旁的冯炬,便倒了下去。
见他又沉沉睡去,众人面面相觑,一哄而散了。
汲明拱手作礼,也跟在众人身后离去了。
刚下过雨,空气又湿又重的。薄薄的一层雨雾飘在空中,衣裳也说干不干,说潮不潮的。久居内陆,仿佛用力呼吸,也将不熟悉的湿泥,和海边的腥味一起吸进了肚子里,令人十分不畅快。
鞋履上全是马蹄溅起的稀泥点子。土筑的高高城墙里里外外飘着矛的红缨,江初照抬首一看,隶书写的三个大字便映入眼帘——临淄郡。
青州治所临淄。大半月的跋涉,总算是到了任地。
与上次城门跪了一地的仪仗相比,越过城门看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凉风打在潮了的摸一把凉津津的衣裳上,略显苍凉。
江初照打马,将文碟递给城门的士兵查验后,又打马回来。
她下了马,拱手对车里的人道:“殿下,我们到任地临淄了。”
司马信依旧没有回应。江初照已经习以为常,她与渚月对视一眼,转身牵着马进城。
没有人前来接驾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未曾想给她们住的驿馆会如此破旧不堪。好在有四间厢房,几人是够分的。
江初照站在门前,门匾上蜘蛛罗网,方才下的雨淋在厚厚的一层灰上,滴下来的水滴都是浑浊的。
想必里面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迈进门槛,半盏茶的火候便将整个驿馆走马观花看过一遍。实在是满目疮痍,甚至漏风漏雨。
见她面色如常地出来,渚月心里没底。她下了马车,迈过门槛,无需再进,便已知内里败坏。竟给殿下住这样的驿馆,她不禁怒从心起,转身拎着裙摆怒气冲冲下了阶,却看江初照挂着三分和煦的笑,语气也不紧不慢的,“姑娘,不宜惊动殿下。”
是了。事已至此。她们在青州还未立稳脚跟,此时去闹,除了示弱,还有何益呢?
她声音也如淡笑一般温雅,“先安顿下来吧。”
她平日里话不算多,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们,连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渚月心中的怒火消下去。她自诩不是只会依赖她人的无能之人;可这一路的冷眼旁观和落井下石。总之有她在,便足够令人心安。
几人调头找了一家客栈。
那驿馆看样子是一时半会修缮不好了,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司马信。让两人贴身守着她,才放心回驿馆。
途中雇了几名工匠。
工匠带了器具,已经挽了短打衣袖上阵;她讲好价钱回头,见江初照也挽了袍袖。“先生这是?”
她解释道:“在下幼时,夫子曾授墨家之术,虽不精通,也略懂一二。”
江初照的略懂一二,怕是不止。她阻拦道:“如何让先生亲自做这些事情?”她知道司马信还在怨江初照,将她留在客栈反倒不好。可是带她回驿馆,也无让她动手的意思。
“我亦是个粗人。罪臣之身,都这个时候了,无需讲究这些。”
“殿下尚且对先生以礼相待,我等怎可让先生做这等粗活。昔日先生是座上宾,今日我等亦尊敬先生。”
见她要跪,江初照一把将人扶起。“姑娘是殿下的贴身心腹,如此,可是折煞我了。”
“诸位劳作,我心不安。闲人在此晃荡也惹人心烦,我在此做点小事,好歹出了点力。”
渚月:“如此也好。”
足足五日,才将驿馆修缮成能住的样子。虽还是简陋到一览无余,却不至于漏风漏雨。
江初照前去找结算工钱的渚月一起接司马信回驿馆。却见几人起了争执。渚月自幼在宫内和司马信一起长大,司马信出宫分府后,她在府内任管事。宰相门前三品官,更何况是自小在身边的管事,在洛阳城中办事,都甚少有人给她脸色。如今和几个工匠争得面红耳赤。
渚月过来的时候,江初照正在驿馆门口等她。风吹得她的湿漉漉的眼眶红红的。“姑娘来了。”
她微蹲作礼,略有歉意,“让先生久等了。”
江初照拱手:“姑娘多礼。”
深夜的造访才让落魄无处遁形。秋风刮着头顶的瓦砾,细碎的石子顺着似鱼鳞般交错的瓦片一层层落下来。长廊的风也如约而至,摇动着窗牖,发出似小兽叫嚣般的“吱呀”声。顺着缝隙钻进来的湿漉漉的凉风,在一览无余的房间里无处落脚,疯狂地涌到塌边,顺着草席和棉被钻进去,在耳边“呼呼”地吹气。还未到冬日,就已经让人后背生凉。
辗转反侧间,紧闭的双眼连锁扣都锁不住。蓦然睁眼,模模糊糊间,入眼的皆是灰扑扑的土墙,坑坑洼洼的地面,光秃秃的案面;挤进来的风一扇,整个房间都烟尘弥漫,仿佛吸进来的空气都带着沙砾。像睡在了沙尘滚滚的官道上,可逼仄矮小的房间又少了那几分空旷。
后半夜小雨才淅淅沥沥起来,凉风终于不再作乱,似乎暖和了许多。长夜寂静,只有自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线,令人心安;经过几日的折腾和前半夜的寒风,足以令人浅眠。
剖开天际的鱼腹,下过雨的季秋的不温不火的晨光不如仲夏刺眼,令人不至于亢奋,也不像季冬那般困倦。
江初照打了井水洗漱,凉风在冰冷的水浇过的脸上一吹,令人不自觉一个激灵。她自这头往长廊那头去。
昨夜的雨溅上长廊,年久的被泡涨的木板浸着水,一踩便发出轻微的响声。湿气自木板底处漫上来,蹲在这上休憩总归是不好的。
江初照轻轻叫醒蹲在后堂室门的随从。那人猛地惊醒起身,似是怕吵醒室内的人,故意压着动静。见是江初照,朝她行了一个万福礼。
她昂头看了房梁护卫的人,压着声音:“回去睡吧。”
那随从不动。江初照又道:“这里我来守着。”
哪里敢让江初照在这里伺候。那随从面露难色,垂首不言。
“同舟共济。”她轻声道,“又不是铁打的人,日日夜夜这样熬着,身体吃不消的。”
劝了好一会子。待人走了,她搬过小马扎坐下,随手拿出书,就在檐下看了起来。
听室内有了动静,江初照端着水入内。渚月吃惊是她,江初照示意她噤声。
塌上的人盖着两床厚厚的棉被,还是昨日去铺子新买的。长发披散开来,眉毛耷拉着,双眼重重盖上,看起来整个人病怏怏的。
“殿下染风寒了。”渚月低声说。她脸色暗沉,双眼干涩,看起来忙了一夜,现在也是强撑着精神。
“我来照顾殿下,你去医馆请医师吧。”她将木盆放在凳子上,转头去看渚月还楞在原地,“虽略懂一点医理,不敢轻易替殿下把脉。在下不敢托大。”
司马信本就有伤在身,长途跋涉,精神不振,辗转多地。约莫是昨夜着了凉,这才一病不起。
厚厚的棉被压着她单薄的身躯,磨得她下颌细嫩的皮肤泛红。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司马信被裹在这样一览无余的土墙下的木塌上,那一团暖玉失了光泽,就像暴殄天物。
她挽起衣袖,拧干水,将巾对三折,放到司马信额上。
换了三回巾,渚月终于带着坐堂的医师回馆。那医师或许是第一次骑马,被渚月拉着往后堂赶,打颤的双腿步履蹒跚得有些好笑。
江初照这才将灯点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发丝上还带着晶莹的小水珠;或许是没来得及打伞,润湿的衣裳带着潮气。热气被呼出来,那医师坐在凳子上净了手才喘匀气。
能养得起马的,想必是大户人家,只是如何住这样破烂矮小的院子。
那医师抬手,将袍袖挽了挽,正要把脉,却总觉身旁两道目光不善。
他略微踌躇,“姑娘,不是请我来为这位,”转头看了司马信一眼,斟酌道,“这位小姐,诊脉么?”
司马信是千恩万宠养大的公主,自幼便有太医院专养的太医照料。依照礼数,太医诊脉时都是跪地垂首,哪敢这般高坐,直瞻玉颜。
眼见两人眼神角力,较劲上了。江初照圆场道:“医师,我家主子出身金贵。只是我等随家主宦游,途经此地,主子感染风寒,不得已才耽搁了脚程。”
这青州临淄郡里身份最金贵的莫不过刘使君。洛阳城来的钦使都是座上宾,还能有什么官更大的皇亲国戚的住这种偏僻破烂的院子不成。看她们衣着不俗,骑马代步,竟然出手如此小气。
能有多金贵的出身?
不过是些世家子弟,落魄还要摆一摆官架子。
他们这种坐堂医师,去城中的富贵人家,那也是亲自接送,有礼相待的。
见他双手放在膝上,不卑不亢。江初照微微躬身,笑道:“医师,家主府上规矩大,您莫见怪。医者仁心,总见不得患者受病磋磨,劳烦医师,先帮我家主子看看有无大恙。”她拱手一拜。
那医师这才对着渚月冷哼了一声。
江初照拿出手帕搭在司马信手腕上。那医师转头看她也无好脸色了。只是司马信正在病中,看着着实可怜。他没好气:“现在女人都能做官抛头露面了。还净讲究。”
两人对视。渚月咬着牙,不让情绪挂脸。那医师转头不与她对视,闭上眼,号起脉来。
虽脾气古怪,但医术高超。他搁下笔,笃定道:“此方子,不出三日,高热退去,风寒必好。只是这位小姐心中郁结之疾,无药石可医。”
渚月送人回医馆。在廊外听得几句争吵,那医师让另一随从送回去了。
品茗,莳花,听雨,本是趣事;至少在老师身边时是这样的。可如今雨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却像滴滴点点全打在江初照头皮上,令人心焦。
她拇指抠着袍袖上的花纹;庭院锁住深秋,也将愁绪一起锁在江初照眉头。是否她的算无遗策只是虚名,云淡风轻也只是伪装;真的如崔玉棠说的那般,她为何总是棋差一招?
雨下得大了,却比方才令人心安。江初照将眉头的愁绪锁在心头,转身出门,见渚月拿着医师方才开的药方在廊下犯了难。
从她和几名工匠争持时,她大致已经猜到了。这一路来,盘缠也捉襟见肘了。
她步子轻,脚步落在人身旁时才察觉。渚月背过身去擦汗泪,“先生。”
江初照似没注意到她的窘境,伸手道:“我去拿药吧。”
她在府内只拿一点微薄的俸禄,殿下的赏赐分文不取,身上能有什么钱呢?渚月捏着方子,抿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有些惭愧。”她笑道,“在下在姑娘心中竟如此无能,连抓药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
“先生。”渚月垂头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给我吧。”
她将药方对折放进袖中,撑开油纸伞,那一抹正青色,便入雨雾中去了。
渚月看着她的背影。雨水顺着伞脊连成一条条线,滴落至院中她落脚的青石板上,溅起的小水珠扑到她浅色的翘头履上;她抬步时轻轻晃动的衣摆,像孟夏南风轻轻摇动的轩窗,其上若隐若现的花纹,是投到石拱门上斑驳的花影。她外罩广袖对襟长衫,宽大的袖子兜着诗书礼乐;不疾不徐的步伐抖落着从容不迫,她好像一直都云淡风轻,却又不敢让人生出冒犯的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