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瑜面对司马业的质问,丝毫没有慌乱。
他拎了官服下裳,出列到殿中央,右手将白玉笏板斜抱在怀,双手将竹简端在腹部的位置。进贤冠遮不住他鬓边的斑白发,步伐稳健,一如山林松柏,徐徐清风。
他拱手行礼,声音沉稳坚定:“臣侍中、祠部尚书兼冀州刺史上官瑜有本启奏,恭请圣明神武天子俯圣躬闻。”
司马业微微眯了眯凤眸,语气中的阴鸷分毫不减:“讲。”
“臣要参太尉韦谊。”他双目凝神,一丝不苟的目光与司马业的眼神交缠。公允正直使得苍老有力的一字一句散在大殿内,落地可闻:“今有太尉韦谊韦氏一族,专横跋扈,目无君上;广结党羽,以权谋私;苛捐杂税,奢华无度;不为臣道,不行臣礼,致使庶民恨之,百官怨之。”
“又有平城太守韦郁,一负朝廷宠授之荣,二负陛下过礼之惠。身为北方军事重镇的太守,却在敌军兵临城下危急之际,率部弃城而逃,丢我神州大魏一州三郡,陷十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如此这般,苟且偷生之时,却仍不忘陷害忠良,使忠义之士饱受牢狱之灾,背负骂名。简直骇人听闻,如此丧尽天良者,从古至今未曾闻也。”
“陛下天恩浩荡,容此等小人苟延残喘至如今。韦氏不思如何将功赎罪,竟借镇守北方的职务之便,徇私包庇,将我大魏之兵当他韦氏一家之兵,将河北之地视他一家私宅,置朝廷何地?国法何地?军法何地?”
“臣恳请陛下,将这等目无王法、忘恩负义之徒,去其冠带,削其爵荣;将韦郁、占谷斩首示众,其余有罪一干人等,依法处置。以正典刑,以明军法,以扬朝廷威严。”
司马业依旧正襟危坐,只是多了几分愤怒,他轻嗤一声,嘲讽如同螳臂当车的上官瑜:“爱卿,你可知,你再说什么?”
上官瑜因他这几分嘲讽,愈加浩然正气,他扶着下裳,双膝跪地的声音震慑着每个人的耳膜。他双手将竹简捧至与肩平,威武不屈,“臣上官瑜,请陛下诛杀韦郁,问罪韦氏。”
韦谊低着头,却抬起眼眸偷偷打量沉沉笑出声的司马业,而后又微微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一丝不苟、正气凛然的上官瑜。
殿上翘头案后的司马业接过高健转呈上来的奏章,他解开八宝袋,垂头浏览。摊在案上。
满朝百官都缄默无言,静待司马业的反应。
韦震拇指摩挲着白玉笏板,阴沉着脸,斜眼瞟了一眼上官瑜,又抬眼看了一眼还在看弹劾自家奏章的司马业,才盯着不知在暗暗盘算什么的父亲。
“荒谬!”司马业拎起竹简一侧,起身质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绕过翘头案,满是愤怒:“如此陷害忠良,攻讦同僚,以下犯上的狂悖之言,竟然从你这个饱读诗书的鸿儒口中说出来。”在他手中晃动的竹简“哗哗”作响,同样晃动的还有观望的人心。
“太尉三朝重臣,是朕的肱股之臣,韦氏镇守边疆,一族保我大魏国泰民安,到你嘴里,竟是居功自傲,拥兵自重的忘恩负义之人。还骂朕识人不清,纵容小人。”他指着上官瑜,骂道:“朕看你也是同殷苪那般沽名钓誉、为搏清名的狂悖之徒。”
他一边卷竹简,一边气得在殿上来回踱步。韦谊双目微阖,眼神落在他翘头履的纹章上,只不屑又愤怒地看着二人自导自演。
“好,好,来人,”司马业指着殿外候着的宿卫,“把这个挑拨君臣的奸佞,给朕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然后关进大理寺候审。”然后朝着上官瑜,将竹简一把扔过去。
满朝震惊,却无一人言。
韦谊微阖的双眼骤睁,眼神落点从下到上,从履经敝膝至他头上的冠旒。君臣二人隔着旒对视,皆是水深难测。韦震却舒心地抖了抖肩,看向上官瑜的背影,愉快又多了几分杀意。
司马信震惊了一瞬,又迅速反应过来,她的一声“父皇”将所有人拉了回来。已进了殿宿卫停住脚步,抱拳单膝跪地,静候圣旨。
“父皇三思,”她略带惊慌的声音还夹杂着惊惧,“父皇三思,上官侍中一生忠君为国,克己奉公,鞠躬尽瘁。规谏君王,弹劾百官,本就是上官侍中职责所在。殷苪抬棺上京,举国震惊,九州万方的眼睛都盯着。群口缄默之时,只有侍中挺身而出,犯颜直谏。如此忠臣,岂可随便刑法加身。刑不上大夫,即使侍中所言有过失,但念在他多年兢兢业业为国为朝廷,您就饶恕他罢。”
转身回宝座的司马业听得她这一番陈词,顿住脚步,回首看她,阴鸷的眼神吓得司马信俯首不敢多言。
而后司马业转过身来,俯身问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老师,故而你包庇他?”
司马信冷汗涔涔,叩头曰:“儿臣不敢,儿臣没有。”
他直起身子,若有所思道:“朕的五郎,在大是大非面前,什么时候也开始徇私了?”
“忠言逆耳。”司马信紧闭着双眼,小声重复道:“忠言逆耳。”
“忠言逆耳?”他笑着重复,想去案上抓什么东西,却发现不在,转身,却看见已经被他扔到殿下去了。然后他转头,略带震惊地看向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高健。
高健与他对视一瞬,又连忙垂下头,下阶将竹简拾起递给司马业。
司马业双手拿着竹简,又看着左侧的话,朝司马信倾斜,“你口中的忠臣,在辱骂你的君父。你作为臣,作为子,却包庇他。”
又想起司马信看不见,将竹简扔到她身前,“你自己看。”
司马信不敢抬头,只用沾了汗的手,轻轻将竹简往外推了推,“这是上官侍中上呈天子的奏章,儿臣不敢看。”
“莫是你也想进大理寺?”司马业稍许平静,可这分平静比愤怒更令人胆战心惊。
韦谊略惊,微微偏头看向司马信,又看向司马业。
司马业自是注意到他这番打量,他转身背对着群臣,也在揣摩众人的各怀鬼胎。
“儿臣请父皇三思。”同样是额上带了冷汗的司马礼出列,“父皇是贤明之君,广开言路,对臣下之言,当利于国者爱之,害与国者恶之。今上官侍中只是被殷苪所言蒙蔽,因此犯颜直谏,惹得龙颜大怒。上官侍中为国为民,承愿一向恭顺孝悌,父皇和百官都看在眼里。侍中年迈体衰,承愿年幼体弱,怎堪牢狱?”
“臣等请陛下三思。”群臣稽首,齐声道。
司马业被“逼”无奈,只扬了扬手,“把你这封狂吠之言的奏章拿回去,停职在家,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退朝。”
司马信回府,将今日朝堂之事,一一告知江初照。
江初照心下明了。她面上不显山露水,只道:“殿下只记得上奏让陛下彻查此事,不可偏袒。”
“即使不能根除韦氏,父皇必定借此事削减韦氏的势力。”回想起司马业的神情,司马信还心有余悸。“不过既然要对韦氏动手,父皇为何对老师的奏章大动肝火,他为何不借此大做文章?”
江初照:“若我猜得不错,陛下还在等。”
司马信不解:“等什么?”
江初照与她卖了个关子:“殿下再过两日就知道了。”
翌日上朝。司马业因上官瑜让次子转呈上来的奏章大发雷霆,不顾众人求情,下令将人关进了大理寺。
第二日,司马业将各地弹劾的奏章分成两摞,一摞是要杀殷苪,一摞是要杀韦郁的。
司马信听得两拨人争吵,心道:初照说父皇等的莫不是这些弹劾的奏章。
吵了一个上午,众人都大动肝火,朝中形势也因这一番争吵,渐渐明朗。一派是以韦谊为首的韦氏党羽,另一派是以侍中上官瑜、尚书令崔鉴为首的司马业的寒门亲信,还有以丞相裴规、御史大夫杨旷为首的,作壁上观的中立世家。
上官瑜次子因帮上官瑜呈了大理寺的奏章,还有一众请求要连诛韦氏的人,也被下令关进了大理寺。尚书令崔鉴,度支尚书许让被停职在家,听候发落。
太尉府前的十六列戟在太阳照射下,晃着来来往往行人的眼睛。刺眼的白光和显赫门第一样,令人不敢抬头仰望,也不敢靠近。
“你别在眼前晃了行不行?滚回你位子坐着去。”韦震怒气腾腾地看着一直在厅内晃来晃去的次子韦宴。
韦宴叹一口气,摊手道:“爹,我这也不是着急吗?”他指着门外,“那上官瑜都被陛下关进大理寺动刑了,还在不知死活地给陛下上奏章。”
他来来回回在厅内走了两趟,焦急又浮躁,“这些不知死活的穷书生,一个个的都说要杀堂叔,定了堂叔率部弃城的罪,不就是想我们连坐吗?什么杀堂叔、名典刑、正军法,依我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连你都看出来的事情,我跟你翁翁还看不出来吗?”韦震瞥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滚回去坐着。”
韦宴不敢跟他犟嘴,气鼓鼓地瞟了父亲一眼,余光看到祖父韦谊轻轻叹了口气,便回位子上跪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