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杨满去便带着杨满昌去骠骑将军府负荆请罪。
杨满昌穿着素净的上袍下裳,背着荆条,跟在杨满去身后。
二人至了骠骑将军府门,杨满去提了下裳,不紧不慢的,尽是世家公子风度。
他朝门前的仆人略一拱手:“二位,劳烦替在下通报一声,就说是御史大夫府的杨满昌上门来负荆请罪了。”
这二人看着气度不凡,衣着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将杨满去递过来的碎银子揣进衣袖中,拱手行了一礼:“二位公子稍候,我去禀报了我家老爷再来回话。”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方才那仆人便匆匆跑过来,恭恭敬敬地道:“二位公子,请随我来,我家老爷正厅有请。”
习武之家,并无多少风雅情趣,简朴大气,正是霍通为人为官之道。
拐过长廊,便是正厅。堂上正中端坐一人,上袍下裳,腰围革带,悬一玉佩。两侧分别是夫人和长子。几个次子端坐堂中,唯有幼子霍卓恭立一旁。
“晚生杨满去见过骠骑将军、夫人,几位仁兄,”杨满去拉着杨满昌一起行了叩拜礼,起身道:“舍弟昨日酒后失言,与贵府公子起了龌龊。昨日酒醒后懊悔不已,今日特地上门负荆请罪,请将军、夫人、公子恕罪。”
御史大夫府的公子就算是与他起了冲突,也犯不着行如此大礼,今日他们已放低了姿态,更是没有拿架子的理由。霍通连忙起身,下阶将人扶起,声音雄厚如钟:“二位贤侄快快请起,我家逆子焉能受此礼。”他转头看向霍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位公子青年才俊,也应当是他上门请罪才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滚过来。”对着霍卓,又是另一副姿态。严父形象,并不令人心生厌恶,反倒是看出他对不成器儿子的无可奈何。
霍卓垂首提着下裳过来,对着二人拱手行礼,战战兢兢的模样像是被霍通好好教训过一番,“昨日小弟酒后失态,又出狂言呈口舌之快不止,幸得满昌兄宽宏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他日我定上门赔罪。”
两人迂回一番,正要握手言和之际,只听门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爷,不好了。”
仆人见正堂有客人,惊魂未定,慌慌张张跪下行礼,“老爷,夫人。”
“再说一遍,你可是听清楚了?”面对父亲的质问,刚犯过错的杨满昌不敢顶嘴,只敢抬头瞟一眼杨满去,瓮声瓮气地说:“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阿兄吗?”
“这可是真的?疯了不成?”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韦震,他拍了一把案正要站起身来,又转头看了一眼危坐堂上的韦谊,转而又跪坐下。
“你细细报来。”司马信将笔搁在笔架上,屏气凝神静听。堂下那人又奏报一遍后,便不多言,司马信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才转头看向尚还镇定的江初照。
“初照?”
江初照的眉头轻轻皱起,司马信久违地在她脸上看见担忧之色,她拇指轻轻抠了抠衣袖边缘的布料,才转头看向司马信:“殿下,微臣在。”
朝野俱闻,举国震惊。距“平城弃逃”一事两月,“苏沐率部而逃”一案开审一月,雁门太守殷芮六百里加急上奏,平城弃逃主从犯韦郁占谷被他擒拿,请陛下秉公办理。他本人已经差家中管事、家眷一路素稿抬棺上京,待河北战事平息,自当上京领罪。现已经入了并州了。
司马信眼底亮起点点星火,期待将隐忍点燃,燃起的火苗是期待,是雀跃。因着要压下那几分激动,连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此番正是父皇扳倒韦氏的绝佳时机,我应该上书请父皇彻查此事;依你之见,我是不是应该与二位皇兄争一争兵权了?”
江初照眉头舒展开,对上司马信炽热又隐忍的目光,她收起那几分担忧的神色,露出浅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安抚司马信,又像是安抚自己,因此不紧不慢地说:“殿下要争兵权的,不过不是现在。‘谦卑孝悌,恭顺仁义,慈善宽容。’忧君父之忧,想君父之所想。殿下可知陛下为何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扳倒韦氏吗?”
这还用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司马信想也没想,便答了出来。随后心里的那几分躁动,也因江初照这个问题慢慢平复下来,她收起那几分顺着眼神落到江初照身旁的炽热,恢复了冷静,跪坐着。
韦氏握着兵权,让她的父皇辗转反侧地想要处置而后快。如今正是将兵权一举收回的大好时机,这唾手可得的兵权,他能再舍得交出去吗?
表面上二位皇子带兵出征,是有意在两人之间选出一个储君,可又谁说不是,借着“争储”的名义,让二人替他将兵权收回来。
待她平复下来。江初照才接下文:“我猜,陛下要另选一人接替韦珲。”
司马信将朝廷的新起之秀过了一遍,两人的目光交汇,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霍通。
世家大族把握权力太久了。扶植寒门,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靠山,皇权才是他们在朝廷的唯一仰仗。
霍通作为真正草根出身的人,即便是为人谦和低调,不争不抢,也已经不声不响中树了太多的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握着本该世家大族掌握的兵权,在那些人眼中,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了。
“这个消息,想必父皇肯定已经知道了,说不定过不了几个时辰,便会宣我入宫议事。那时我便请诛韦郁,连坐韦氏,举荐霍通为镇北将军。”说着,她挽了袍袖,提笔舔墨,便要下笔。
“诛韦郁、占谷,是了顺民意;诛连韦氏,是顺了圣心;举荐霍通,是让他记了一分推举之恩,迎合寒门士族之心。”江初照未拦下她,只是将这样做的好处一一言明。
闻言,司马信却顿了笔。她只知是自己心急,便停了动作,恭敬地等她的下文。
江初照这才道:“殿下你当初不肯为了救苏沐而得罪于韦氏和二皇子,现下又等不及地要借韦郁之事连坐他二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韦氏根深叶大,这件事牵连了韦氏,又有多少门生胥吏会被牵扯进去,他们会任由殿下连诛韦氏吗?陛下予你议政之权,一有时机,便急不可耐地见缝插针自己的势力。霍通从草莽到如今的建业开府,是他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和陛下的一路拔擢。”
她好看的眉头像被风吹皱的湖面那样薄薄拧起来,拱手一拜,才语重心长道:“殿下,容微臣斗胆直言犯上,是微臣整日里盘算着这些勾心斗角,才让殿下心里只装着这些权谋诡计吗?”
司马信整个人一僵,没有因江初照这句话而恼怒,她扶着笔端的手指微微颤起来。江初照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那个在大理寺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五殿下,是心怀苍生,要替女子在朝堂争一席之地的五殿下。”
她抬起头来看她,“我以只身入局如飞蛾扑火,替殿下闯这刀山火海;只愿我辅佐的君主,一定要是心怀天下的明君。”
“虽千万人吾往矣。微臣只希望,殿下心中的权谋只是图谋大业的手段,切莫成为玩弄权术之主。”
司马信羞愧难当,“初照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江初照起身,提笔如游凤戏水。
“公正严明,不偏听一面之词。此事有三,其一,韦郁占谷既然弃城而逃,殷苪为何不在得知的第一时间呈报上来,苏沐一案开审距如今一月有余,现在弄出抬棺上京的动作来,是想搏一个忠臣直臣的名声,陷陛下于不义的境地吗?其二,他抓了主从二犯,却押在私府不交予京城公正审理,弄得天下人尽皆知,是想陷害太尉一族忠良的名声吗?其三,现正值用兵之际,他大肆宣扬韦郁占谷弃城而逃,而镇北将军韦珲与平城太守又是堂兄弟之亲,岂不是在说韦将军有包庇徇私之嫌,如此动摇军心。此人居心否测,儿臣斗胆,请父皇明察秋毫。”
司马业有些意外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司马信,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欣赏的意味,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高健。高健将她双手捧着的竹简转呈给司马业。他解开封缄,竹简摊开的声音引起了堂下众多人的注意。
帝王心思难猜。只见他粗略扫过竹简的内容,脸色沉下来,一把将竹简仍在翘头案上。“你的意思是,那殷苪就是一个为搏名声的无耻之徒了?”
“儿臣不敢。”她拱手行了一礼,又言:“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陛下虚心纳谏,广开言路,这才有了殷苪的冒死犯颜直谏。古往今来,但有比干、管夷吾,何来抬棺上京陈说冤情的忠臣、贤臣,殷苪古往今来第一人。”
司马业冷笑一声,问道:“你既赞他为古往今来第一诤臣,为何又在奏折中说,他是个贪图名声的不忠不义之徒?”
司马信并不躲闪他的目光,对曰:“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若因殷苪此举,便断定平城太守韦郁是弃城之徒,连坐忠良韦氏一族。可平城弃逃之人既不是太守、又不是兵曹苏沐,究竟当时发生了何事?才让边境重镇平城五日便被敌破。此案疑点重重,儿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清白之人一个公道,将我大魏刑法加于有罪之人。”
司马业将竹简扔到跪在司马信身旁的上官瑜身前,他垂首,只听堂上司马业更加威严的声音:“听见了吗?上官大人,你让朕偏听殷苪的一面之词,连诛韦氏,可是要给朕安一个失察的昏君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