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徽被推到了前面,那人垂着头,被绑在十字架上,蓬头垢面,面目全非。
琵琶骨被刺穿,血水从两胸一点点渗透全身。
阿徽蹲下身子仔细一瞧,那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确实是旃兰人,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好像肿了似的,而两颊却十分干瘪,仿佛是......被拔了满口的牙齿!血水糊了他一嘴,一直流淌到身上的囚服上,与血渍融为一体。
“拔牙,是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你,要不要试试?”
郁寻策递给她一瓶粉末,浅浅的笑意在昏暗的烛火下顿时显得有些可怖。
“这是镇痛散,有助于舒缓他的皮肉之苦,不至于猝亡。”
“既然你能审得过来,那我在一旁听写,传达给你。”
说着,阿徽转身便欲朝牢房身后的桌案走去。
郁寻策握住阿徽的手握,转过身来,凑近阿徽的脸颊。炭火噼啪作响,明明是一双寒眸,却反射出烈烈火光。
阿徽柳眉微蹙,凝眸不解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神中仿佛藏有数不尽的、喷薄欲出的怨恨和不甘。
“我可曾逼你来审?”
阿徽挣脱开来,松动着手腕,心中仍有不快,却也无从反驳。
“审便审,动手干什么。”说着,顺带白了他一眼。
郁寻策慵懒地坐回了审问席,席上还提前摆放了好酒好菜,他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胃口。
他阖上双目,眼前浮现那个跪在牢房里满身是血的少年,他嚎啕大哭,而面前站着的便是他的师父——闻修竹。
那是他第一次亲自审问,而往后的每一日他都要学着师父的样子钻研其中之道。其中不可缺少的一课便是以攻心、极刑来索取自己想要的答案。
“哗啦”一阵泼水声拉回他的思绪。
木耶抖动了两下身子,脑袋不上不下地晃动着,阴湿的牢房里血腥味更甚。
阿徽用旃兰语说道:“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会念在同胞之情,放你一条生路。”
木耶红着眼,瞪着阿徽,随后向阿徽啐了一口黑血,满脸邪笑,肿胀的腮帮子堆起,脸上黝黑的横肉更显狰狞。
阿徽拭去脸上的黑血,扫一眼刑具,忽瞥见角落里似乎还有一袋结晶状的东西,原来是掺杂着细石碎屑的盐巴。
她抓了一把盐巴,瞅准木耶裂开的伤口,面无表情地撒上去。木耶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却愣是一个字不肯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坚持换来的会是什么?除了生不如死的牢狱之苦,你什么都换不来。你以为自己万无一失?那封信纸已经安然地送往了苦丹?亦或是其他地方?”
阿徽偏着头,仔细地观察着木耶的表情,在听到苦丹两个字时,他明显呼吸一滞,瞳孔放大,神情不再似方才那般不为所动。
审问席上的郁寻策虽然听不懂阿徽说得什么,但是却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观看一场好戏。木耶微妙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木耶,你可知自己漏洞百出?”
“呸,我旃兰儿郎竟出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木耶不理会阿徽的问询,将话题引向旃兰。
“你倒是不吃里扒外?苦丹究竟给了你哪些好处?还是说抓住了你的把柄?”
木耶听到这里神情变得凶狠起来,嘶吼道:“就算你日日折磨我,我也不会吐出半个字。”
“我不会日日折磨你,我会日日过来照看你,我还要将你双腿打折,再将你接出大牢,好生将养,然后告诉苦丹,木耶在朝阙过的——甚好。到时候,苦丹那些人作何感想,你所忌惮的,贪婪的,都将化为乌有。”
阿徽目光炯炯,眼底闪过一丝不忍,随后长吁一口气。
“你也知我身为旃兰人,却甘作朝阙狗。我年岁不到十八就坐上了如今的位置,凭的不是你那股蛮劲和倔强,是识时务,是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设想此时你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却为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度拼命,又有谁会在意呢?愚蠢不堪。倘若现在把该交代的统统都交代了,再诈死,让苦丹以为你已经“以身殉国”,其余的事再另做打算,也不失为一种求生的策略。”
阿徽慢悠悠地将话说完,随后摆了摆手,示意郁寻策该走了,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老大一样,郁寻策倒也不恼,连忙紧随其后。
走至门口,阿徽脚步一顿,用后脑勺和木耶对话:“你我本为同胞,我不会坑害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决意。”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出了那扇门,阿徽长吁一口气,看向一旁的郁寻策:“郁佥事可还满意?”
“没想到啊,你也是牙尖嘴利的厉害,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小啊。”郁寻策忍不住揶揄道。
“郁佥事难道第一次知道我牙尖嘴利?”
“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郁寻策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看着阿徽的眼神有些古怪。
“你笑什么?”阿徽鄙夷地皱眉。
“朝阙狗......”
“那又如何,生根之地对我弃如敝履,对我族人尽数绞杀,是它先放弃我的。”
“我知道。”
还是那样一双桃花眼,仿佛已将她看穿,不知怎的,眉间竟染上一层怜惜。
阿徽怔愣地看着郁寻策认真的眼神,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犹如一颗火种悄然落在了她心中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
他确实是知道的,他也曾不加怜悯地嘲笑过当时落魄的自己。
不过在这幽暗可怖的大牢里,这样的场景属实有点违和。
阿徽回过神来,提着拳头便往郁寻策的肩膀砸下去:“你知道!你还敢提!”
苏氏的败落也有你小子一份功劳!
郁寻策护住胳膊,拔腿便跑:“当年我也是奉命行事,现在我已然不是永生教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找到永生教,替苏氏满门报仇!”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找出始作俑者。”
*
回到密监台的时候已是晌午,骄阳似火,日头已将二人晒出了许多汗。
郁安早已安排人取来冰雕降暑,就等着郁头和阿徽的到来。
今日审问犯人已是乏了,而雍王府离密监台还有些路程。阿徽用袖子擦拭额头流淌的汗水,脸已经皱成苦瓜。
“累了一上午,不如就在密监台歇脚吧,郁安已经命人取来了冰雕,我们便一起坐在屋里用膳。”
郁寻策难得说出如此体谅人的话语,倒是叫阿徽有些许不适应。
刚想开口推脱,谁知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阿徽讪讪地笑了笑便应下了。
阿徽跟着郁寻策穿过回廊,却总觉得身边不远处有人瞧着这里,故而左顾右盼了几下。
果不其然,郁安和郁野正站在身后回廊的转弯处悄悄地看着二人,两人簇拥在一起,一脸欣慰。
阿徽忍不住提醒郁寻策:“安安和小野好像在看着咱们......”说这话时还时不时回头瞟了瞟身后。
“看便看去,如今你是男儿身,他们还会误会什么不成?”
郁寻策说这话时十分自信,也不知是真没察觉郁安和郁野行径古怪还是故意放任之,嘴角上扬,眉峰微挑,十分坦荡地看着阿徽。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阿徽不够坦荡,她敞开胸怀,挺直腰杆:“郁佥事说的是。”
落座
菜品摆起,冰块吸收着空间里热量,阿徽顿觉身子舒服了不少。忽然响起郁寻策方才说到有关苏氏被灭之事,便忍不住问道。
“你方才说你已脱离永生教?”
郁寻策默默点头应着,兀自吃着自己碗里的菜。
“你为何会离开永生教?永生教现在何处?当年可是受人指使行刺苏氏母女?”阿徽放下筷子,忍不住甩出了一连串的疑惑,十分迫切地等待着郁寻策的回答,一双眸子紧紧随着郁寻策的动作而转动。
谁知郁寻策并不作答,反倒夹了一块鸡腿到阿徽的碟子里:“先吃饭。”
许是自己太过心急,十年过去了,这些疑惑他郁寻策也未必能够一一解答。
*
雍王府
十二刚收到差役的消息,阿徽不回来用膳了。
北吟是正在书房里读着雍州密探传来的书信,信中所说的卫凌王彼时在蜀中大战告捷,眼下也快班师回朝了,快了,算算日子卫凌王之子卫景轩定能在乞巧节之前赶回。
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发觉阿徽尚未回府。
此时,十二正好端来饭菜,北吟是问道:“阿徽还没回来吗?”
“回殿下,阿徽哥哥被留在密监台用膳了。”
北吟是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那眼神冷得仿佛冰渣子要将十二刺穿:“本王竟不知,阿徽与那姓郁的何时走得这么近了?”
十二默默地摆好饭菜,垂首嘟囔着:“明明是殿下说委屈阿徽哥哥几日的,舍不得便不答应就好了,酸什么......”
那不大不小的声儿,听着好似自言自语,却能让北吟是听个大概。
北吟是听见了却也不好说什么,看着十二转身离去,不禁暗骂:到底是跟着阿徽久了,越发不守规矩,真是物以类聚。
彼时的阿徽正坐在密监台的书房里翻译着成堆的信件,许是冰雕离得有些近,冷气飘过来时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郁寻策见了,悄悄将冰雕向门口移了移。
回首看着阿徽专心致志的模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摆动,垂下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粉润饱满的嘴唇默念着信函中的字句。
忽的,她的眉头一皱,抬头正撞上郁寻策的目光,不禁愣了一下。
“可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郁寻策问道。
阿徽铺开信纸,递到郁寻策的面前,“这篇,下半部分被焚毁。就上半部分的字句可知,他们在查林岫为陆亭胤看病的事。”
说着,将“林岫”两个字写在废纸上。
“林岫?他是何人?”
“此人是四季谷的神医,机缘巧合下,被陆夫人请来给陆亭胤医治。”阿徽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
郁寻策皱眉,又是四季谷?前些日子劫走阵法,现在又在打探陆氏的消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