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温同书摸不着头脑了,师兄又没犯错,怎么要挨戒尺呢?
载形更是不敢动手,躬身问:“郎君,这是?”
这是演哪一出啊?
司空靖却懒得解释,只道:“让你打,你打就是了,问这么多。”
载形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从盒子中取出其中一柄红木尺,道:“郎君,真打了?”
“打就是了,我又不是没挨过戒尺,还能打出个好歹来不成?”
话说得轻松,可载形真扬起戒尺抽下时,司空靖还是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太久没挨打,都忘了屁股疼是什么滋味。偏生载形只会听话,不会察言观色,也不知道他的郎君正憋得难受,打了一下之后就接着“噼里啪啦”抽了下去,每一下都用尽全力,生怕他打得不用力郎君就会怪他一样。
司空靖简直想仰天长啸,但又想到还有个小孩在看他挨打,便生生憋了下来,两手紧紧抠着桌案边缘,忍得额上冷汗直淌。
幸而二十下也不多,一阵“啪啪”声后,载形放下戒尺,道:“郎君,打完了。”
“嘶——行,你、你出去吧。”
载形“哦”了一下,起身出去了。温同书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关切地问:“师兄,你没事吧?”
司空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抽了想出这法子来,如今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尽力敛了表情,道:“没事,师兄给你试了,也不是很疼,你别怕,好生写文章就是。”
温同书没觉得开心,拉着嘴角看看师兄红肿的屁股,道:“可是,师兄的屁股都红了。”
“挨打么,”司空靖跪直身子,穿好衣裳,“都是这样的。”
“师兄真的没事吗?”
温同书原本有些面黄肌瘦,可在府里呆了几个月,日日被司空靖养着,也日渐白嫩起来。他这么仰着头,小鹿般的眼睛干干净净地望过来,总叫人心里一颤,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抱他在怀里,揉揉他的脸蛋。
司空靖端坐下来,强忍着身后的不适,将他扯进怀中,道:“师兄真的没事,这几下戒尺都打不疼人,以前我闯祸,我爹都是拿鞭子抽的。”
小孩歪倒在师兄怀里,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先生打师兄很重吗?”
司空靖捋着他黑亮柔顺的发丝,道:“我爹不心疼我,光心疼你了。你是从小没怎么挨过打,才觉得戒尺可怕,但是你也挨了几回戒尺,哪一回不是疼几天就好?我爹有没有真的打伤过你?你这个屁股,现在一点疤都没有!”
温同书抿抿唇,觉得师兄说得有点对,可是……
“太疼了。”
“那是你挨得少了,等你多挨几次,你就不怕了。”
“不要!”温同书害怕似的,一把抱住师兄的腰,“我乖乖听话,能不能让先生不打我?”
司空靖被小孩挠得心痒痒的,真是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你乖乖的,我爹肯定舍不得打你,我爹要是打你,师兄去救你。”
“嗯,师兄要来救我!”
师兄弟俩这一天还说得好好的,第二天刚用过早饭,温同书就被前院叫了去。温同书收拾好自己,走出西院时,一个劲地回头,眼巴巴得望着师兄,手抓着院门门框舍不得放,生怕师兄把昨天的话给忘了。
前院的小厮还在等,司空靖不敢耽搁,只道:“你去吧,不要怕,乖乖的啊!”
温同书一手拿着戒尺盒子,吸溜了两下鼻子,眼眶酸酸地点点头,咬着下唇走了。
司空靖瞧着小孩可怜又委屈的背影,不禁叹了声气。
“学生见过先生。”温同书进门就跪下行礼,规规矩矩的。
司空澹见了他,十分高兴,指指他手上的盒子,道:“你拿到戒尺了?”
一说这个,温同书的脸马上飞红了,连头也不敢抬,哑着声音道:“是。”
“下次来不必带着盒子了,挑一柄戒尺拿来就是。那两柄戒尺,你可还中意?”
什么?温同书疑心自己听错了?难道他收到这么个打人的东西应该高兴?挨打和高兴这两件事,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吧?
温同书一直没回答,让司空澹也有些疑惑,他有问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很难回答吗?
不过他也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又问:“戒尺都不合你心意吗?”
温同书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司空澹倒是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觉得傻乎乎的还挺可爱:“你啊,还是呆呆的,不像你师兄,成日油嘴滑舌,要是问他喜不喜欢,他肯定说爹爹送的,什么都喜欢。”
温同书恍然大悟,原来先生送东西,应该喜欢,可是送的是个打人的东西,也喜欢吗?
司空澹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温同书乖乖起身,捧着戒尺盒子就过去了,端端正正地坐在先生身边。
司空澹把戒尺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两柄同样长宽的戒尺静静地摆在眼前:“同书,先生送你戒尺,不仅是为了打你,若真要打你,府里有的是刑杖,戒尺代表的是先生对你的认可和期待,送了你戒尺,你以后便是我的学生,但凡戒尺上身,都是为着你将来能更好,你明白吗?”
温同书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些话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最后只能有些呆傻地看着先生,似乎是希望先生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可是司空澹只是摸摸他的脑袋,笑道:“罢了,你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以后慢慢的就明白了。现在先过去吧。”司空澹指指屋里那一头的桌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是要做文章吗?”
“怎么?又不愿意了?”
“不不不,”温同书连连摆手,“不是不愿意,但是我不知道写什么。”
“你先过去,过去了我再告诉你。”
温同书瞧瞧戒尺,随后点点头,起身过去了。
司空澹也跟着他,待小孩坐好,他也在一旁的席上盘腿坐下,道:“将来考进士,也不会让你写个十天半个月,都是当场给你题目让你作,你虽然没学多久,但我们也可先试试。”
这么写文章,温同书从没试过,顿时有些紧张,有些汗湿的手心在衣裳上擦了擦。
“不必害怕,不会给你出太难的题目。你前几日回去祭拜你父亲,想来深知孝之一事,便以孝为题作一篇文章给我吧。”
孝。温同书大大舒了一口气,这题目不算很难,应该写得出来。
“你先写,写完了便同我说。”司空澹抖抖袍子起身,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转身回自己的桌案后了。
温同书拿起笔,轻轻蘸墨,寻思片刻,落笔。
小孩的桌案靠窗,窗户朝外开着,晚夏阳光尚佳,穿过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落下大片的阴影。凉风习习,宽阔的树叶和地上的阴影都随风摇曳起来,偶尔落下一片绿叶,仍同盛夏一般。
司空澹本在看底下人呈报上来的文书,可是头一抬,就看见孩子歪头认真坐文章,安安静静的,让人想到扬州的细雨,西湖边的垂柳。
窗外传来“沙沙”的风吹树叶声音,细细碎碎的,在司空澹心上响着。
司空澹忽然笑了笑,把文书放到一边,另外取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来,提笔蘸墨,动起手来。
一时屋外清风阵阵,屋内师徒各自垂首挥毫,唯有时光静静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爹”,司空靖从屋外冲了进来,直扑司空澹。温同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看到师兄,偷偷笑了一下。
司空澹有点无奈,搂着他拍了拍:“干什么?成日没个正形!”
司空靖是来给温同书解围的,但如今似乎没有什么围可解,他瞧了一眼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写文章的师弟,便放心地在父亲身边胡闹起来:“哇!爹画的什么?给我吧!”
宣纸上是温同书坐在窗前认真作文章的模样,小小的人,窗外是广阔天地,显得他那么小,又那么静。
司空澹一把将宣纸夺了,不给他拿:“还没画好呢,画好也不给你!”
“哼!爹偏心!”
司空澹收获了儿子一个白眼,忍不住摸摸他的脸,笑道:“不高兴了?”
司空靖不服气,硬是往爹爹身上蹭,非要夺那副画,几乎和父亲扭成一团,司空靖也不呵斥他,只是一直将画左右晃,就是不给他,闹了一会儿,便笑得喘不过气来。
司空靖整个人都像是挂在父亲身上:“爹!给我嘛!”
“从小到大就只会问你爹要东西,怎么不给爹一点东西?”
“我将来有了,什么都给爹爹!”
“那这画也等将来,我再给你。”
“哎呀!爹!”
父子俩闹的声响太大了,温同书也不由得看过来,看了几眼,仿佛那两个身影变成了他和父亲,可再看,却还是师兄和先生。
他还是糊涂了,父亲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他再也没有父亲了,也不会有这样在父亲怀里嬉闹的时光。
先生,到底是别人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