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同书被开解了一半,委屈消散许多,可一听还要再打三十尺,眼泪便禁不住,“扑簌扑簌”往下掉。只是他十分害怕被先生讨厌嫌弃,因此再怎么不愿意,还是挪动膝盖,乖乖趴在了桌案上。
小屁股很红。
相比司空靖小时候,温同书可算是万分乖巧,司空澹不免心有怜惜,但教养孩子,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只惹人怜惜,教他本事,让他日后依靠自己有一方立足之地才是最重要的。
忍着心疼,司空澹手握戒尺,“啪”地责了下去,只见小孩身子一颤,“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伤上加伤的疼痛是翻倍的,整个屁股如同烂熟的桃子,可戒尺没有停顿和迟疑,依旧无情地抽打下去,把深红的两团肉打得一白,随后更加红肿起来。温同书要疼疯了,趴在桌案上不停掉眼泪,心尖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好像心头也挨了戒尺。
最舍不得的是司空靖,眼看师弟挨打,好几回都想开口求饶,可又担心他一说话就给师弟招致更多的责打,因此只是紧握拳头,在心底一下下数着戒尺的数目。
三十下转瞬而过,温同书眼泪都哭干了,十分惹人心疼。司空澹却还是淡淡的,唤了门口一个小厮进来:“好生背小郎君回去,请大夫去西院看看。”
“是。”小厮应声,立刻进屋来,把哭个不停的温同书背上,稳稳当当地朝西院去了。司空靖告了退,一并走了。
虽说在前院已哭了许久,可其实还收敛着,一回到西院,温同书嚎啕大哭,眼泪如决堤洪水一般倾泻而下,嘴里不断喊疼:“师兄!好疼……呜呜呜疼……你救救我救救我……”
大夫已经在一旁候着了,温同书却不得消停。司空靖抱着他,一边哄一边给他解裤子:“不怕不怕,已经不打了,师兄在这里,给大夫瞧瞧,上了药就不疼了。”
“我不要……不要上药……好疼……”
“听话,不上药一直疼,不怕啊,师兄抱着你。”司空靖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夫上前。大夫生怕被温同书张牙舞爪地抓到,又怕被郎君责怪,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避着温同书。
“没事没事,载形,有没有冰好的甜瓜?去拿一点来。”
“郎君,”大夫抓着温同书一只手把脉,提醒道,“夜深了,小郎君又有些体热,怕是不宜吃甜瓜,冰好的更不行。”
司空靖“啧”了一声:“那你赶紧给他开药,他都快疼死了!”
温同书一直“呜呜呜”地哭,哭得司空靖心里难受,恨不得替他挨了这几十戒尺,当即在心中下了决定,以后一定好生看着他作文章。
借着养伤的机会,温同书又过了十来日消停日子,天天在西院好吃好喝,连书也没人催他读。眼看晚夏已至,温同书屁股一好,就跟师兄说要回家。
“回家做什么?回家不也是读书?少折腾!”
温同书跪坐在师兄跟前,撅着小嘴,很是委屈的样子:“可是过两日是我爹的忌日,昨日姐姐已经托李良大哥来叫我了。”
父子人伦,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小孩屁股刚好,司空靖实在不愿意他到处折腾,便警告道:“你祭拜了你爹,就立刻过来,听到没有?”
温同书乖乖点了点头,让载形替他收拾好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
温同书的父亲是暮夏时节去世的,那时候温同书才六岁,他记得那年夏日很长很热,他们将父亲的尸体从庆宁府运回龙山府,一路上晒得人都要化了,他跟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和姐姐,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最终将父亲安葬在龙山郊外一块空地上。
在温同书少不更事时,每当想起那年夏天,他都觉得,从庆宁府到龙山府那一段路,简直花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到后来,他走过更多的路,目送过更多人的离开,才明白,原来死亡,在世上还算不得可怕的事。
父亲忌日那天,温同书提着些酒菜,搀扶着母亲,和姐姐一道去祭拜。墓地偏远空旷,晴朗的日光下,几人的影子反倒显得孤苦伶仃的,格外可怜些。
温同书跪在父亲墓前,一一摆好酒菜,低声与父亲说着最近的事:“爹爹,我去府尹大人府上读书了,府尹大人教我作时文,我……”
菜色很素,一碟黄澄澄的豆子,一碟素酿豆腐圆子,几杯浊酒,还不如父亲生前吃过的。
“爹爹,府尹大人说我要考科举,要澄清天下辅弼君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我不想让他失望。”
“府尹大人,他,我唤他先生了,先生对我很好,府上的东西都给我吃,让人给我裁新衣,我生病了也让大夫来看我,我做错了,也会、会打我……”
“爹爹,我很害怕,怕挨打,也怕他不喜欢我……”
“我知道,很多人想拜他为师,他想收谁都可以,也不差我一个,如果哪天他找到更好的人,就不会要我了。”
“爹爹,如果您还在,就好了。”
温同书讲了很多话,在日头下晒得口干舌燥,可是他没有哭,只是很平静地跟父亲倾诉了他的恐惧。
这些话,他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只能跟爹爹说。
祭拜结束,回城的路上,温同乐便催弟弟回司空府读书,温同书有点不放心,嗫嚅着道:“我、我再陪娘呆两天吧。”
母亲拍拍他的手,道:“娘不用你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过不去这两天吗?你快去读书,不要误了时辰,也莫要惹府尹府上的人生气,安分守己一些,读了书出来考进士才是正经事。”
“我知道了,娘,那,那我送娘到长街,我再过去。”
长街把龙山府分成了两段,一边是繁华热闹的风流生活,一边是破败不堪的穷苦流年。温同书将母亲和姐姐送到长街路口,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和姐姐往家里去,才转身往司空府去。
长街上热闹非凡,人群在大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不少穿着官服的差役在路上拦着,似乎是有重要人物在这里出没。
温同书仗着自己身板小,硬是挤到人潮前,看见被隔绝开的长街中央停着一顶轿子,有些眼熟。
不多时,人群欢呼起来,只见长街那头被拦出一条小道,司空澹身着官袍从里头缓缓踱步而出,朝轿子走来。
“这就是今年来的府尹大人,看着很年轻呢!”
“年轻不要紧,府尹大人是个好官,今年给我们龙山府办了很多事呢!”
“是啊,听说一来就到处巡视,今天还去地里要看收成呢!”
“有府尹大人在,我们龙山肯定是风调雨顺的。”
“对对对。”
一路上都是对司空澹的称赞之声,温同书被周围的人挤来挤去,差一点就看不见了,眼见着司空澹撩起轿帘进了轿子,小孩子突然着急起来,又不敢在长街上大喊,只得跟着轿子的方向一直朝前挤去。
“让一让,让一让。”
让一让,让我见见先生。
先生,等等我……
温同书埋头朝前挤,却不知何时,那轿子又停了。他奇怪地看着司空澹从轿子中缓缓弯腰出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却见司空澹看向他,朝他招了招手。
先生看见我了?
温同书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是周围的人都纷纷看了过来,取笑道:“府尹大人瞧见这么漂亮的小孩子,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许是府尹的什么人呢!”
“听说府尹大人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莫不是……”
“我瞧着不像,这孩子跟府尹大人一点也不像。”
温同书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可是司空澹还是面朝着他,微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温同书只得穿过人群,慢慢走到司空澹跟前。司空澹早吩咐了轿子先行回府,只留了几个人跟着保护,温同书看着没了轿子的先生,仰头唤了一声:“先生,您不坐轿子了?”
司空澹拉着他的小手,笑着朝前走:“坐轿子,就瞧不见你了。”
温同书鼻尖一酸,强忍着泪意问:“先生什么时候看见我了?”
“刚刚,在轿子里往外瞧了一眼,看你追得辛苦,就下来了。”
泪水湿了眼眶,温同书感受着司空澹手心的温度,更加忍耐不住,一开口,哭腔就泄了:“还有很久,才到府里。”
司空澹察觉到小孩的异常,停下脚步,忽然弯下腰,两手穿过他肋下,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不要紧,先生抱你回去。”
温同书第一回被先生这样抱着,惶恐不已,却也不敢挣扎,长街上的人都看着,满是歆羨,可是他一点都不欢喜,反而“扑簌扑簌”地掉了眼泪。
“怎么了?”
温同书不敢把自己那些心思告诉先生,避重就轻道:“我想我爹。”
司空澹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听靖儿说了,你这些日子回家祭拜你父亲。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遭遇这样的事,也是命苦,想你爹爹是正常的,只是往事不可追,你也不要过度悲伤,还是好好读书要紧,将来若能造福一方,也能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温同书用力抹了两把眼泪,吸着鼻子道:“我知道,我会、我会好好学作文章的。”
果然是小孩心思,司空澹不免发笑,都到这时候了,小孩还惦记着不让先生生气。不过他这般乖巧懂事,司空澹也很受用,拍拍他的小屁股,道:“不怕你不好好学,打断二十来根戒尺,总是能教会你的。”
温同书一听这话,脸色忽变,不知真假,当即不敢说话了。
温同书一路被抱回府,又被小厮好生送回了西院。司空靖见了他,十分高兴,可还没寒暄上呢,就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你不在的时候,胡伯送了两柄戒尺来,说是我爹做给你的,让你以后去前院带着去。”
“啊?”温同书屁股蓦然一紧,不由得联想到先生在路上说的话,登时手脚发软,瘫坐在席子上。
“怎么了?不舒服?”
温同书摇摇头,害怕地撅起小嘴,跟师兄说了先生的话:“真的、真的要打断二十根戒尺吗?”
“呃……”司空靖挠挠头,有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以他的经验,戒尺是真的会被打断的,但是小孩这么怕,他爹真的舍得吗?
说话间,载形已经体贴地把两柄戒尺送来了。这两柄戒尺分别用红木和檀木制作而成,一柄呈暗红色,一柄呈乌紫色,均是三指宽、一指厚,与温同书手臂一般长短,尺尾坠着小圆玉珠和柔软流苏,若是拿出来往书架上一放,堪称雅趣,只是温同书对这样的雅趣,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兴趣。
“师兄……”
司空靖看他脸色发白,干脆把戒尺盒子一盖,眼不见为净:“别怕,你听话,好好作文章,我爹不会随便打人的。”
“真的吗?”温同书都快哭了。
“真的,你别想太多了,你过来之前用过饭没有?我让厨房给你**蛋桂圆羹好不好?”
平日温同书是顶爱吃这些东西的,可是见了那两柄戒尺,他是一点胃口都没了,当即垂头丧气,摇了摇头。
“那不能不吃啊,听话啊!”
“师兄,”温同书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发虚,“那个戒尺,打人很疼吗?”
唉……司空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想了想,决定以身试法:“这两柄戒尺都是我爹给你做的,我也不知道疼不疼,你要是真那么怕,师兄先给你试一试?”
温同书吓得往后一倒:“怎、怎么试?”
司空靖叹了声气,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摇摇头,唤了载形进来。
温同书生怕还没犯错就要挨打,整个人缩成一团,一点一点往墙角退,载形进来时就看见小公子跟条落水狗似的,可怜得不得了。
“郎君。”
司空靖挪到桌案前,径自褪了下裳,露出白皙的屁股来,朝前一趴,摆出个标准的受罚姿势:“你拿那个戒尺来,打我二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