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父母曾是京城人人艳羡的夫妻,世子的母亲原是书香门第家的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格温婉和善。世子的父亲军功赫赫,年少时便声名远扬。二人一见如故、再见生情。
后来,这桩亲事两家人都十分满意,夫妻间的感情也十分和睦。直到,世子的母亲被查出有孕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我曾从裴都尉口中听过,在世子生母刚刚有孕的那一个月,昭王仍像从前那般,爱之护之,每日亲自煎熬汤药,下了朝便直奔府中,推去了所有的宴会邀请,生怕耽误了时辰。”
“可是后来,许是孕期内昭王妃脾性变得有些急躁,性情不稳,时常感到忧虑。渐渐的,让昭王心生厌倦,他回府的时间也愈发的晚了。”
“裴都尉告诉我,甚至有一次昭王竟然动了旁的心思,只因那时他望着一位清秀的婢女出了神,联想起了昭王妃现在的模样。”
“可昭王答应过昭王妃此生定不纳妾,裴都尉等人也在旁敲侧击的劝说,此事才做罢。可他们也明白,昭王对王妃日益不喜了。”
宋冶章顿了顿,无力的叹了口气。曾经风光无限的昭王夫妻,最后竟落了个相看两厌的结局,任谁都不免感慨一句可惜。
大夫人又何曾不知晓?这家宅后院的事情宋冶章这些大男人自然只是知道个一知半截,可她却从寻常与其他夫人聊天时了解到更多细节。
比方说昭王妃其实察觉到昭王的不对劲,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却也只好忍气吞声,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有日突发暴雨,昭王妃念及昭王出门未带伞,于是亲自出门迎接,可等到天黑都未见到昭王的身影,后来才知,他竟自愿留宿宫中,迟迟才派人来通报。
自那一天起,昭王妃的身子骨便越来越差,情绪也愈发低落,一蹶不振。夫妻二人的感情仿若薄纸,一触即碎。
夜色沉酽,早春的夜晚透着一股薄雾,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出大夫人深沉的双眸。
乌云渐渐吞噬弯月,庭院内时不时传来几声单调刺耳的鸟鸣,大夫人深呼一口气。
宋鸾枝是她的全部,亦是她愿意牺牲一切保护在怀的人,任谁都不能伤及分毫。即使今夜已了解她的想法,她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放手。至少,她想知道容珏玉是如何想的。
于是,当天光大亮之际,长街上人影仍单薄,大夫人便坐上了前往铺子的马车,守株待兔。
“宋大夫人?”容珏玉推开铺门的那一瞬间明显愣住,迅疾回神礼貌开口。
大夫人起身行了个礼,“世子安好,没想到世子今日竟这么早就来到铺子里了。这么些时日真是感谢世子,替宋家解决了好些麻烦,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宋大夫人说笑了,替百姓解忧本就是我份内的事。”
“世子昨日与我家鸾枝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大夫人也不愿整那些弯弯绕绕的对话,直截了当的将昨日的事情说出。她坐在椅子上,眉眼认真的观察着容珏玉的神情。
只见容珏玉拿着布料的手一顿,神情僵了一瞬便立刻恢复,小心划着轮椅来到大夫人身前。
“宋大夫人是因为卿卿前来的吗?”
大夫人将眼前的容珏玉看了个仔细,生怕错过一分一毫。不得不说,容珏玉的样貌的确出众,言谈举止也颇有风范典雅,那尊贵的气质是旁人无法学来的。只可惜——
大夫人的目光只在容珏玉的废腿上停留了几秒,很快便移开,朝他点了点头。
“是的,容世子,身为鸾枝的生母,我自知接下来的话多有冒昧,可能还面临牢狱,可我仍然要说,因为鸾枝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容世子,一开始听见坊间的传言,我们并未完全当真。可昨日撞见你与鸾枝的对话后,我便久久不能心安。”
“待鸾枝回府后,我们将此事商讨了一下,鸾枝却异常执着坚定,我知道她决定的事做什么都无法更改,当然,我也愿意支持鸾枝,可她是我的女儿,我始终无法完全放下,所以,我想来探探世子的口风。”
“大夫人是想问我对于与卿卿之间的感情吗?”
大夫人摇了摇头,与容珏玉对视上,窗外的日光漏进屋内,衬出她布满皱纹此刻却握紧手背,她语气严肃认真:“是的世子,我想请世子再认真考虑考虑与鸾枝之间的关系。”
“世子之才学人品,?皆为本朝之翘楚,?其样貌与谈吐,?更属上乘。?现在虽因养病留在此处,但以后必定是要回京城去的。而我家鸾枝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女,以后也要接手宋家的丝绸产业,留在江南云城,世子可曾想过这一点?”
“接下来的话,我本不愿说出口,可这是事实我无法忽视,想必世子也清楚。待鸾枝日后接手宋家铺子,定要长途跋涉,我们本就想替鸾枝寻个能够照顾她、陪在她身侧的郎君,可世子您——”
话至如此,大夫人也越发激动,甚至主动跪倒在容珏玉身前,语气中充满着母亲对女儿的担忧与顾虑。
“这么些时日,我心知世子是世间难得的良人,但也请原谅宋家的自私,还望世子能为了鸾枝,再深思熟虑一下。”
院外人声渐响,春光泄进容珏玉平淡的瞳孔中,他俯身扶起大夫人,却长久未出声,林下轻风乍起,花瓣四散。
不知屋内静默了多久,容珏玉才扯开一抹笑,强压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半哑着声音开口:“大夫人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并也思虑了很长日子。我自知卿卿当如天上月、镜中花,此刻空有一副世子皮囊的我,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并且,当卿卿深陷囹圄时亦不会像我这般逃避,是我配不上卿卿。”
容珏玉语调轻柔,也带着一丝委屈和卑微,他双眸有些湿漉漉的,带着光亮仿佛泪花在眼底闪烁。
他口中的一字一句仿若冰雪渐渐覆上了大夫人的心头,虽说他话中的意思的确不错,可她总觉着有些不对头。
“可是大夫人,请您相信我,或是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能重新找回曾经的自己,我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虽然这双腿已经不行了,可我坚信我会做到的,卿卿她也说好,给我些时日...”
越往下说,容珏玉的声音越弱。他那双修长的手握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脸色愈加苍白,说出的话也是完全没有底气,可他还是开了口。
那日宋鸾枝的话语再次落到他脑中,加上曾经宋鸾枝写给他的那封信,他想,他绝不能辜负宋鸾枝的心意。
这回倒是轮到大夫人沉默了,容珏玉微微颤抖着,可那双黑眸却异常坚定,像是认准了宋鸾枝般,任谁都无法说动攻破。
“好。”
容珏玉眼眸微动,怔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大夫人。可她神情却自然,唇角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我说好。世子,我相信你,也愿意给你机会证明你自己。今日冒昧并叨扰了世子,不知世子可否给个补过的机会,让我以宋府的名义,邀请世子前来吃一顿家宴?”
后来,容珏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愣神的时候点头答应的,也没从这轻易就说动大夫人的结果中缓过神来。
只知道他赶到门外想要与之告别时,大夫人已然上了不远处的马车,而铺子里的事情也渐渐变多了起来,根本不给他喘息思考的机会。
“世子,您看见宋小姐了吗?小姐说好这时候来安排剩下的事情,可现在还没看到小姐的身影。”
小厮急急忙忙跑到正看着门外发呆的容珏玉身侧,慌乱开口。
容珏玉清了清嗓子,将脑海中胡乱想的东西扔掉,随即认真接过小厮手中的账务簿,“卿卿应该就在路上,有什么事先与我说吧。”
而此时此刻,众人口中的宋小姐,正坐在大夫人的马车上,眉宇间甚是担忧,“阿娘,你今日前来是去寻世子殿下了吗?”
大夫人不慌不忙的接过丫鬟刚温好的茶水抿了一口,轻瞥了眼宋鸾枝,有些埋怨道:“怎么,还没成了就开始替世子抱不平了?”
“不、不是的阿娘,你误会了,我只是怕你与世子起冲突...”
宋鸾枝被大夫人这句话说得脸颊通红一片,急忙支支吾吾的用着蹩脚的理由解释。
“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放心吧,我怎会为难世子?只是身为你的母亲,我无法对你感情上的事情坐视不管。”
“更何况,我这次前来本就不打算棒打鸳鸯,也不是想要激怒他,只是想探一探世子的口风罢了。”
“那阿娘探到了吗?”
大夫人宠溺地将宋鸾枝抱进怀中,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柔声道:“嗯,我发现现在的世子殿下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至少,他在慢慢找回曾经的自己了。而且,我相信鸾枝的眼光,绝不会错。”
宋鸾枝心底的石头瞬间落了地,长叹出气,回抱住大夫人,闭上眼感受着她胸膛心脏的跳动声,仿佛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肩负重任的宋大小姐,只是大夫人眼里乖巧懂事的宋鸾枝。
“那阿娘你将我喊来马车上是为什么?铺子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宋鸾枝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曾经执拗薄情、对情感漠视的她,此刻竟也会下意识朝着大夫人撒娇。
大夫人将宋鸾枝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来呢只是想告诉鸾枝两件事。”
“一是,我们会全力支持鸾枝,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全府都会陪着你,站在你身侧。所以你想要做什么,便去做吧。”
怀里的宋鸾枝缓缓睁开了眼,双眸黑沉。也是,她们与绣衣坊之间的事,是藏不住的。阿娘肯定也知道绣衣坊背后的人,是晋王。
可即使是这样,阿娘却没有让她忍气吞声或是当做一切从未发生,而是告诉她——想做就去做,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因为大夫人知道以宋鸾枝的性子,她不可能坐视不管,放任绣衣坊去一点一点蚕食掉宋家的丝绸生意、乃至将整个云城收入囊中。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针对你与容世子的。”
“鸾枝,我们宋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我们会给你全部的爱和支持,给你敢于试错的成本,让你不悔自己做过的决定。”
“但是鸾枝,感情之事变化莫测,也更是崎岖不平。若是你受到了欺负,我们全府都会为你拼命,谁都别想伤我们鸾枝分毫!”
“若是遇人不淑——”大夫人顿了顿,与宋鸾枝视线相撞,“鸾枝也不要伤心,我们宋家永远在你身后。你从他那边缺少的爱,宋府上下,会百倍千倍弥补给你。”
“大不了,我们放弃一切,带你离开这里,寻一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有这样的底气。”
“阿娘——”
宋鸾枝轻轻垂下眼睑,那清澈的杏眸此刻盛满了泪水,目光中流露出万分的感动。
她从未想过,曾经被丢弃在孤儿院,孑然一身的她,如今竟能感受到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亲情。
曾经,她踩踏着别人的身躯一步一步登上高台,只因她没有回头路,身后也没有人会接住跌落了她,她只有不停的往上爬,才有存活下去的可能。
可如今,她不再需要了。因为现在她的身边,有了阿娘、阿父、宋汝善、宋似汀,还有——
容珏玉。
告别了大夫人后,宋鸾枝迫不及待的来到店铺内,听到容珏玉在后院,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容珏玉!”
宋鸾枝站在廊道上,探出脑袋朝着屋内的容珏玉大喊一声。不一会,他便划着轮椅来到她面前。
“卿卿,你来了。”容珏玉很自然的牵起宋鸾枝的手,“小厮们没找到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剩下的事情,我就自作主张安排了一下,你看看——”
“容珏玉。”宋鸾枝打断了他,将他带到半开的窗户旁,喃喃问道:“今日阿娘来找你了,对吧?”
容珏玉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他只是抬起手替她擦拭掉眼角的泪痕,真挚庄重的开口:
“卿卿,请相信我。”
“好。”
宋鸾枝答得干脆,眼中光影斑驳,彼此心下,唯剩对方。
世间的万千情话,都抵不过这一个毫不犹豫的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