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羯与大燕你来我往谈了将近一个月,才最终确定和亲日期。
许念恩吃过早饭,在小书房处理公务,武定将军自娱自乐,耍弄笔架上的几管毛笔。田尔无事做,学着许念恩煮茶打发时间,麦福坐在田尔对面,热切又期待地瞧他,江琮在另一张书案上练字,这是许念恩给他布置的日课,每天要写够一个时辰,写得不用心还要重写,不过他此时的心思不在字上,写几个字便要看一眼许念恩。
陆朝暮身后跟着六个端托盘的小厮,让他们等在小正堂,他进了小书房,一眼看见许念恩,笑道:“督公干嘛呢?”
“侯爷。”许念恩起身。
陆朝暮道:“我给你买了东西,去小正堂看看。”
许念恩看着托盘里的东西,疑惑道:“侯爷买衣服做什么?”
“想买就买了,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喜欢吗?”
许念恩摸着柔软的布料,眼眸中都是笑意:“喜欢。”
许念恩一件件看过去,道:“侯爷怎么还买了冬衣和大氅?”
“让你带回京里,”陆朝暮眼中的笑意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哀戚,“我知道你这次回京可能不会回来了,就想让你多备几件衣服。”
许念恩定定地看着他,眼眸微润,刚要开口陆朝暮继续道:“我知道宫中内宦有专门的服饰,我准备的这些,你都用不上,”他看了一眼那些剪裁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裳,微颤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丝乞求,“就算闲暇时看看,能想到我也好。”
许念恩的眼睛莹润润的,笑着郑重说:“好,我都带回宫。”
陆朝暮拉过他的手,献宝似的,满眼期待:“你快挑一件新衣穿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许念恩换了一身崭新的并蒂莲花纹淡蓝斕衫,配一条深色缠枝纹腰带。这衣服果然是按照他的尺寸做的,贴身舒适,还都是他喜欢的颜色和花纹。
陆朝暮买了些祭品,带许念恩去了城外坟地。
二人下了马车,穿梭在小土包之间。许念恩没问一句话,只静静地跟着他走。
陆朝暮看了他一眼:“不问问来祭奠谁?”
许念恩的神情像不在乎,又好像早已知道一样:“到了就知道了。”
他俩爬上小坡,一座比较富丽的小土丘呈现在面前,青砖铺地、青松遮阴。
陆朝暮神情肃穆,摆上祭品,点上供香,随后跪在青砖上烧纸钱。
许念恩陪他跪着,揪了一串纸钱,扔进火里,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陆松节。
许念恩想:这位便是侯爷小时候仅有的……
他的思绪被陆朝暮的话语打断:“这是我爷爷。”
陆朝暮倒了杯春闺梦放在碑前,看着这块冰冷的墓碑眼底流露出几分温情:“我记事起就只有爷爷,我们爷俩住在姚村的一个小草房里。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爷爷说爹战死了,娘殉情了。我爷爷也当过同州总兵官,后来告老还乡。在前线搏命的,能寿终正寝不容易。我小时候调皮,也因为这长相被其他小孩欺负。”
许念恩静静地看着他,确实,他除了这一头黑发,五官轮廓完全是异族长相,尤其是那双湛蓝的眼眸。
“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兵法计策、教我功夫、也教我君子之道。”陆朝暮用木棍拨了拨纸钱,微弱的火苗变旺了,仿佛一个老人将毕生所学传给一个充满无穷力量的生命。
陆朝暮看着墓碑上正楷书写的名字:“以前我不知道,渐渐到了这个位置我才明白,爷爷是一个儒将。”
“秀直寒松节,精明利剑铓。”【注】
许念恩感叹道,“爷爷做总兵官时,同州应该也是一片繁荣景象吧。”
陆朝暮与许念恩并排跪在碑前,陆朝暮道:“爷爷,这是许念恩,也是同州的镇守太监,您别听到镇守太监就生气,”他笑了笑,“我命好,许督公没有那些监军的臭毛病,还亲自操练,除夕那一晚,督公和他带来的人帮了咱们同州大忙嘞。孙儿过几日要护送胡羯公主入京,回来都冬天了,今天来看看您,也让您和督公认识一下。”
许念恩恭敬道:“爷爷,我叫许念恩,也是同州军的监军,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辅佐侯爷,绝对不给侯爷使绊子。”他顿了顿,声音极低道,“不过皇上让我一起回京,我可能不能再回到同州了。”
临走时,陆朝暮和许念恩磕了三个头。陆朝暮在心里道:“爷爷,孙儿爱上念恩了,他知道,但一直在躲我,这次回京他可能不会回同州了。您当个见证,算我们拜堂了吧。”
因着和亲公主入京一事儿,陆朝暮带人忙了好几天,车马卫兵、锅灶粮草,这些虽然琐碎,但加在一起,也让人忙得昏头转向。许念恩的职责不在这儿,但也帮陆朝暮不少忙,每一处的核对都是他管的。
终于到了出发前一天,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停当,和亲公主和送亲使者已经住进了同州馆驿,陆朝暮怕出事,让莫离亲自带领同州军把守。
太阳将要落山,陆朝暮找到许念恩:“跟我去师父家告别。”
商恪二老确实对他很好,新鲜的瓜果蔬菜下来,商恪还跑到侯府给他们送来,侯府里下饭配粥的风腌小菜都是贺娟娟做的。
自从有了马车,许念恩出门很少骑马,一个是舒服,另一个是他马术不精,陆朝暮怕他出危险,即使一定要骑马,陆朝暮叮嘱他骑盗骊。盗骊是陆朝暮亲自驯的,虽然速度快且强悍,但它极有灵性、又稳重,和落云与武定将军一样,很喜欢许念恩。
他们到村子时正是农人下田归家的时辰,山路上人比较多。
马车刚驶进村子不久,他们就看见一身粗布短打的商恪背着镢头和锄头,与其他几个老农一起做伴往回走。
陆朝暮在外面驾车,喊道:“师父。”
许念恩撩开窗上的纱帘,道:“伯父。”
那几个老农看见陆朝暮和这马车,眼里说不出的羡慕,打趣道:“老商,你儿子带着媳妇儿回来了,马车都用上了。”
商恪冲他们笑笑,陆朝暮将车停在他们面前,跳下车,搬小梯:“师父,上车吧。几位老伯,我送你们回去吧。”
那几位老农互相看了看,摆摆手,笑道:“多谢侯爷,我们还是走回去吧。”说着跟商恪挥了挥手,做伴走远了。
商恪将肩上的锄头和镢头卸下来,陆朝暮接了。
许念恩挑起纱帘,探出头,笑盈盈道:“伯父,快上来吧。”
“我这浑身都是土。”
“这有什么,快上来坐。”许念恩笑道。
商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上了车。陆朝暮将农具放好,驾着车往回走。
商恪看了看车内装饰:茶碗果盘八宝果盒一个不缺,软垫靠枕蒲扇小毯子摆放整齐。他笑了笑,自家这个混小子真把娃儿当亲媳妇来疼。
许念恩用茶壶倒了杯水:“伯父,喝茶。”
商恪接了,一口喝干净缓解喉咙的干渴。
许念恩与这家人已经很亲近了,小年过后,每逢节庆和二老生辰,陆朝暮都会带他回来。
商恪和贺娟娟知道许念恩是同州监军,也没看不起他。贺娟娟知道那天是清明,许念恩也在,自己说了是太监,他觉得不该瞒他们。
贺娟娟没半分嫌恶地拉着许念恩的手,道:“太监咋了,太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也有七情六欲,我家娃儿人美心善,我喜欢得紧呢。”
许念恩感激得说不出话,吧嗒吧嗒掉眼泪,贺娟娟心疼得要命,哄孩子似的哄他。
商恪喝了茶,道:“我听说胡羯送了个公主来和亲,你俩是不是明天得启程?”
许念恩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伯父。”
商恪看了眼外面赶车的人,低声道:“娃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和暮哥儿还那样?”
许念恩点点头。
商恪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打算不再回同州了?”
许念恩咬着嘴唇点点头。
“人生难得遇上一个知心人,你自己想清楚。”
许念恩闭上眼睛低声说:“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背上骂名。”
他们到了商恪家也没久留,吃了晚饭跟二老告别,又赶在城门下钥前回去。
——
陆朝暮点了三万兵马护送胡羯公主南下明京。许念恩坐在马车里,田尔替他扇风,驱赶六月的炎炎暑气。
在明京回复未到同州时,陆朝暮并不打算让许念恩一起回京,他怕许念恩回到皇宫就不会回来了。但这封来自皇宫的回复后面特意夹了一封皇帝的亲笔信,许念恩看完信,陆朝暮紧张地问:“怎么了?”
许念恩把信给他,目光平静:“皇上让我回宫。”
“回宫?”陆朝暮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挖出一丝不舍,“你想回去吗?”
许念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张了张嘴,轻轻飘出一个字:“想。”
陆朝暮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行礼,又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心里突然空了,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他的离去一同消散了。
队伍很长,行进缓慢,傍晚在最近的驿站休息。
陆朝暮叫来莫离,让他派几个人在周围巡视守夜,确保公主和质子的安全。
答儿密走到他旁边,冷着一张脸,眼刀几乎化成实质,用胡羯话说道:“你这次赢了我,下一次我会赢回来。”
陆朝暮没在意他的目光,笑着用胡羯话回他:“本侯随时恭候。”
“侯爷。”许念恩快走两步,到他跟前。
答儿密第一次见许念恩,没想到大燕还有这样漂亮的人,那双动人的桃花眼波光流转,宛若天神洒在雪妃河中的碎光,粼粼而动、触不可及。
答儿密出神地看着他,可这美人儿好像没看见自己,只顾和陆朝暮说话。
陆朝暮像警觉的野兽,眉头微蹙地瞥了答儿密一眼,拉着许念恩的胳膊往远处走,高大的身躯挡住答儿密的视线。
许念恩知道答儿密如狼似虎地看着自己,但他不用担心任何事,有陆朝暮在,谁都别想沾自己一片衣角。
“天太热了,明天让狄小姐坐马车吧,我跟你们一样,骑马回京。”
陆朝暮一口回绝:“不行,你要是中暑了怎么办?”
“不会的。”许念恩道,“狄小姐毕竟是狄将军的妹妹,正经大户人家的女儿,断没有顶着烈日骑马的道理。”他的声音小了几分,“我只是个太监,怎么能霸占那么大的马车。”
“那马车本来就是给你的。”
许念恩笑笑:“那就暂时借给狄小姐用。”
“行吧。”陆朝暮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许念恩转身要走,陆朝暮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挽留一般。
许念恩的身子一僵,随后抽出手,平静地看着他:“侯爷还有何事儿?”
陆朝暮失落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上面还带着面前人皮肤的触感,他摇摇头:“没什么。”
【注】选自司马光《送薛水部十丈通判并州》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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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