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暮下了马,许念恩愣住了,这半个月来他们从没这么近,自己还没享受够这份温存,他就毫不留恋地走了。
陆朝暮站在草野中,仰头看他,莹蓝的眼眸如此时湛蓝的晴空,令人陶醉又触不可及:“下来吧。”
盗骊体贴地趴在地上,许念恩的脚沾到草叶。此时,田尔等人赶到,他们立即翻身下马,七嘴八舌地关心许念恩。
陆朝暮道:“田尔,把督公搀下来。”
“是。”
许念恩挥开他的手,自己下了马。
陆朝暮见他安全就打算走了,叫莫离:“来都来了,跟我去巡查边界。”
“是。”
许念恩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看着陆朝暮决然离去的背影,他又没了勇气。
麦福正揪着江琮一顿呵骂,江琮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辩一句话。
麦福骂的没错,他有私心,他想让督公依赖他,他身份低下,如果不想办法,许念恩永远不会属于他。陆朝暮是个正常男人,更别说还是个手握大权的侯爵,他们这种人,怎么会对内宦有真心?他就是有所图谋,让督公不能对军队指手画脚、按时发放军饷和粮草。督公应该找个真心实意对他的人,最好是内宦,这样才不会瞧不起他。
他就是打的这样的算盘,陆朝暮别有用心,配不上督公,他要取代陆朝暮的地位,名正言顺地拥有督公。这次跑马是他的机会,他听说过很多话本子里因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故事,虽然很冒险,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陆朝暮跑远了,许念恩站在原地,突然转身上马。
田尔道:“督公,你去哪儿?”
“回去。”
——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注】
陆朝暮和危素正陪着许念恩在田间看兵士割麦子,许念恩拿了个小锦囊,里面是他爱吃的零嘴,他咽了嘴里的生姜糖,手指在小锦囊里翻找,打算吃个花生酥。
陆朝暮拽了几根垄边的狗尾巴草,边走粗大的手指边灵巧的翻折,很快编成一个绿绒绒的小兔子:“督公。”
许念恩接过轻柔怜爱地抚摸:“好可爱,谢谢侯爷。”
“小事。”
第二只绿绒小兔已经编好,许念恩一手拿一只,嘴角的笑容比暮春的太阳还要灿烂。
陆朝暮又拽了几根,编成一个小绿兔戒指,戴在许念恩的中指上。
许念恩忍不住轻轻蹭了蹭脸颊,绒毛吻过脸颊,留下一阵酥麻。
危素看了眼太阳,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怎么觉得自己比太阳还亮,此时在这儿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陆朝暮揪了根麦穗,搓开麦皮,看里面的麦粒。
许念恩手中的两只小兔头碰头,看起来像亲嘴,他凑头过去,问:“怎么了?”
“今年这麦子好,粒大饱满,看样子能得个好收成。”陆朝暮捏了几粒放进嘴里嚼。
许念恩惊讶道:“这个能吃吗?”
“你尝尝,甜的。”
陆朝暮倒了一大半给他,许念恩全送进嘴里,一咬差点硌着牙,捂着嘴,埋怨地望着他:“好硬。”
“慢慢嚼。”
危素走在一边,也拽了根麦穗,搓开麦皮吃麦粒,笑着说:“这还不算硬呢,等晒干了咬都咬不动。”
陆朝暮对危素说:“太仆,明天你去田里走一趟,问问老农们的收成。”他的手遮在额前,阻挡阳光,眺望远处金黄的麦浪和光膀子收割麦子的军汉,语气里是丰收的喜悦,“今年的军粮大概军队自己就能解决了。”
危素挥了挥袖袍,驱赶暑气:“不供应军队,今年除了交税,就能放到粮仓一些,能省一点是一点,谁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侯爷!督公!”莫离身后跟着麦福、田尔,沿着窄小的地垄跑过来。
三人看向他们。莫离跑到眼前,道:“侯爷,胡羯来了使者,说要与咱们和亲。”
陆朝暮笑了一声:“到这个时候才来求和,看来胡羯是顶不住了。走,回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胡羯派来的使者头发胡子白了一片,但身材硬挺,步履稳健,脸上满是历遍世事的沧桑稳重,见陆朝暮在帅位坐定,先行了个礼,他的汉话不太标准,但一字一字非常稳当:“尊敬的武定侯,我带着胡羯全族最赤诚的心意以及期望,希望与大燕结为姻亲,并重开茶马互市。”
陆朝暮道:“使者为和平而来,本侯自是欢迎,使者说的结亲一事,本侯需要具折进京,请皇帝裁决,不过一个女人换茶马互市,本侯认为,使者的诚意略轻,皇上不会答应。”
使者连忙说:“春草茂盛,我们的羊马健壮肥硕,我们愿将两千只羊,一千匹良马送与大燕皇帝陛下,以及十箱珍宝玉石。”
许念恩坐在一边,心里暗暗感叹:“胡羯真的是没钱啊。”
陆朝暮轻轻一笑:“这些东西我大燕司空见惯,皇宫中的珍宝玉石数不胜数,十箱于我大燕而言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许念恩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朝暮,眼里满是崇拜,心中暗道:“侯爷是想让胡羯倾家荡产啊。”
使者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脑中快速运转,许久才底气不足地问道:“大燕皇帝到底想要什么?”
陆朝暮道:“胡羯身处蛮荒部族,礼仪教化皆是落后,皇上天恩,愿恩垂四野、教化万邦,听闻答儿密有一子,名叫德木图,使者不如回去与你们的长老商议一下,将这孩子送进明京,皇上定会好生培养,教以知识、授以礼仪。”
“这孩子才五岁……”
陆朝暮打断他的话:“礼仪教化需得从小开始,我大燕儿郎出生学礼、三岁学字,五岁已经很晚了。”
使者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憋了半晌,才道:“我需得回去告知长老。”
“那是自然。”
送走使者,危素赞道:“侯爷这招真是高啊。”
许念恩喝了口茶:“侯爷这是要让胡羯长老杀了答儿密。”
陆朝暮提笔写奏折:“答儿密就这一个儿子,如果他不送进明京,胡羯内部就会杀父留子,讨好咱们;如果他当真割舍了德木图,他也能留一命,以图东山再起。这场求和,就看他舍不舍得他的儿子了。”
危素道:“下官听说答儿密很看重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聪敏异常,是个能成材的好苗子。”
“不是好苗子我还不要呢。”写完折子,陆朝暮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又说道,“答儿密联合东氐未果,又回到族群,地位大不如前,他说的话,没人听。莫离,将这折子八百里加急发往明京。”
“是。”
——
白色的帐篷点缀在绿野,与悠闲吃草的羊群混在一起,晶莹澄澈的雪妃河宛如一条玉带,环绕着草原上的白云,淙淙的流水推着艳艳的红花,碰撞在深棕色的河岸,河里溅起浪花,传来几个小孩的嬉闹声,头上绑着辫子的胡羯小男孩裸露着肩背,拍打沁凉的河水。
“不行!”最大的帐篷里传来一声坚定的拒绝,答儿密摔了茶碗,用胡羯话快速说道,“大燕不怀好意,什么知识礼仪,全是托词、全是狗屁!德木图是我唯一的儿子,还是最聪明的,他们这是要断了咱们的希望!我绝对不会把儿子送给他们。”
坐在首领位置的长老悠悠道:“答儿密,别激动。我们需要大燕的茶和布匹,不交出德木图,不出两年,我们就得全族灭亡。德木图现在是你唯一的儿子,将来你还会有别的儿子,你才二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你愿意,胡羯的女子都愿意为你生育儿子。”
答儿密冷哼一声:“他们把德木图带进皇宫,德木图就不会属于草原,他们会用无形的牢笼束缚住他的自由、他的天性,他再也不会有血性、他会成为大燕柔顺的奴隶!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这样的人!”
“答儿密!”在他对面的一位长老拍案而起,“除夕之夜,你让我们元气大伤,损失无数好男儿,你是胡羯的罪人,让你继续活着都是对你的宽容。这种关系胡羯存亡的大事儿,岂容你插嘴?别说大燕要的是你的儿子,就是你女人、你的人头,你也要乖乖送过去!”
答儿密骂了句脏话,目露凶光,猛地扑上去,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有几个长老连忙过去拉架。
大长老对另外一个长老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出去了。
“德木图!”赛罕走到雪妃河边,唤里面玩闹的几个孩子。
德木图上了岸,他的眼睛亮而黑,仿佛夏夜最亮的星子,皮肤略黑,水珠顺着肌肤的纹理往下流,冲赛罕恭敬地行了礼:“长老。”
赛罕半蹲下,对他说:“大燕要你去做人质,你父亲不答应,那些长老打算杀了你父亲。”
德木图有点疑惑又有点明白,疑惑地看着长老。
赛罕道:“你父亲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了。只要你去跟大长老他们说,你愿意去大燕做人质,你父亲就会活下来。”
德木图道:“这样我父亲就会陪着我吗?”
“是的。”
德木图懵懂地又问道:“什么叫做人质?大燕在哪儿?很远吗?”
赛罕点点头,怜爱地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很远。你不去,你父亲就会死掉,我们都会死掉;你去了,我们都可以活。乖孩子,去吧,去跟大长老说,你愿意去做人质。”
德木图并不是特别明白这些话什么意思,但是他能感觉到长老的悲伤,那是一种难以割舍又不得不放弃的无奈,虽然此时他并不懂这种心情叫“无可奈何”。
德木图进了大帐,看见喘着粗气父亲和几位长老,平静地走到中间的空地上。
答儿密呵斥道:“你来干什么!出去!”
德木图看了一眼父亲,视线转向大长老,平静道:“我要去大燕做人质。”
答儿密当即给了他一巴掌,德木图被打倒在地,茫然地看着高大雄壮的父亲,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长老哈哈笑起来,亲自把人搀起来,道:“小小年纪有如此胆魄,德木图将来必是我胡羯最厉害的武士!”
【注】选自白居易《观刈麦》
鞠躬!最近更新不太稳定,我尽量做到两到三天一更,更新时间大约会改成中午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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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