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应酬,是陆栩感到最头大的一场。
原本维护客户关系、做好商务工作都是他作为老板的日常工作,这样的饭局他也吃过无数次,也游刃有余,但止不住手心还是冒了些许汗。
因为这场饭局,不同于往日,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关于本和的发展,也关乎这几年来资源池的拓展。
新上任的盛大集团董事长陈尧南接替他老子陈强的班。盛大集团作为荣市数一数二的地产商,拥有位于CBD核心的轻奢商城百花广场,位居“全球十大购物中心”之列的超大型mall,拥有数亿身家。
近期,陈强在另外老城区南华区投下几十亿巨大资金,收购了另外一个商场——富隆商场。这个商场如其名,是传统的老式商场,在经过二十世纪初的荣光后,在电商时代的冲击下转型失败,日渐颓败,在激烈竞争的南华商圈里,暗淡出局。
令人意外的是,陈强却接下了这摊烂摊子,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接连传来陈强卧病、提前退休的消息。
陈尧南一上,接下了他未完成的艰巨任务。第一棒,就是这个富隆商场的焕新项目。陈尧南全权负责富隆商场的焕新项目,亲自操刀外观翻新和商业体运营。对于这两部分,他都采取竞标的形式,给各大设计事务所、商业咨询公司投出了招标令和橄榄枝。
因体量大,光是设计项目就涵盖建筑设计和室内设计,量级近几百万。在房地产低迷的大背景下,这样大项目零星可数,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鱼雷,炸开了设计圈原本死气沉沉的水面。
强调创意的背景下,这个项目有圈定在以创意取胜的事务所,而非靠资源和量级取胜的大院。
作为容市头部的设计事务所,陆栩负责过盛大旗下的设计项目,却鲜少与陈强打过交道,趁着去盛大集团总部参加竞标项目答疑会的时机,陆栩争取到了和陈尧南吃饭的机会。
晚饭后,陈尧南提议去莱肯放松一下。
一切都在陆栩的计划内,直到他在莱肯门口见到了石涌。
石涌像是很惊讶的样子,看着下车走来的陈尧南。“陈总,这么巧啊。”
陈尧南本来在和陆栩谈笑,见到朝他走来的石涌,愣了两秒。
“我,石涌,您不记得了?”石涌道,“上回在博美时装展会,您当时还问我那装置卖不卖。记起来了吧?”石涌笑着,把名片送上了。
“哦,是你啊。”陈尧南记起来,接过名片,看了眼,“无限流设计事务所,我听过,那个星悦艺术酒店,是不是你们做的?”
“正是。”石涌道,“能被您记住,这项目也算是有点名气了。”
“上回我住过那酒店,确实设计得好。”
“对了,你们都是一个圈的,应该都认识吧?”陈尧南问,眼睛看向身旁的陆栩。
陆栩点头,笑了笑:“都认识,好几次在活动现场见过,都没找到机会和您打招呼。”他伸出了手,“久仰大名。”
“可别这么说。”石涌道,和陆栩握了握手,“我才是久仰大名。陆老师的作品,那真是叫一个好。我和您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
陆栩和他寒暄了几句。
陈尧南问:“想问下石老师您这是在等谁?”
“刚等一个客户,这客户临时有事,改约了。”
“哦,这样啊。”陈尧南道,“要不,和我们一起吧。您这样扫兴而归,我可是不允许的,来都来了。”
石涌笑了笑,“好,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了。”
“别说这话,对了,你不参加富隆项目吗?”陈尧南问,“我今天没看到你。”
“不瞒您说,我上午还在美国呢,这才刚下飞机。今天是让我的一个同事去了。”石涌指引道,“您往里头请。”
......
他们边聊边往里头走。
-
陆栩不知,石涌的临门一脚,插入进来,坏了他的节奏,是想做什么。
他留着心思在观察、周旋上,当然,多数精力都在陈尧南身上。
无线流是容市近几年当红的明星事务所。石涌个人营销能力强,IP带火公司的业绩,拉了很多大中级别的项目。听闻他们新挖了清华建筑设计的人才,拓展建筑设计版图。这次全新的阵容升级,明晃晃就是朝本和出了一拳。
容市能有实力、资源与之媲美的事务所,也仅是本和了。在竞标名单里见到它,陆栩不意外,这次是他们第一次的尝试,实则也是一次野心勃勃的进击。
石涌这番来,估计和他一样,也是为了见见这个新掌门,刷刷脸熟。
于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应酬下半场,变成了各怀鬼胎、暗潮涌动的鸿门宴。
陆栩起身给陈尧南倒酒,陈尧南道:“这群姑娘,我见得都挺好看的,陆老师,您挑挑?”
陆栩道:“您先。”
“客气什么,您先。”陈尧南道。
旁边的石涌抽着烟,默默看着,没说话。
“行。”陆栩低头弹了弹烟蒂,“那我先挑。”
他目光转向面前那排站着的女孩身上,里头有些暗,一瞅眼去全是细长白的大长腿,脸部晦暗不清。
他逐一地扫过这些女孩的面孔,停在最末尾的女孩脸上。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细看了两眼。这分明就是今天刚入职的那个小姑娘。
她是里头唯一没化妆的,素着一张脸,天然地被这些浓妆艳抹的女孩给遮掩了,加上不亮的灯光,更是像是一张褪色的白纸。但她的穿着,却和她那素净的脸有着天壤之差。吊带黑色短裙,蕾丝花边,戴着黑色玫瑰颈带,甜美而透着一股性感。
浅浅惊讶褪去,他脸色微沉,微微眯眼,盯着她。
小姑娘貌似也认出他来了,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如常。
“靠门的那个姑娘吧。”陆栩道。
目光全都汇聚在童希身上。
“果然,陆老师眼光独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陈尧南凑去和陆栩碰了碰杯。
其实,一开始陈尧南就已经注意到童希了,这女孩不化妆。在这种拼了命想要争奇斗艳的地方,她却似乎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让您见笑了,姑娘太多,看得确实有点眼花。”陆栩道。
“石涌老师,您呢?”陈尧南问坐在一旁和别人笑着聊天的石涌。
“我这就不了吧。”石涌道,“委屈人家美女陪我这小老头也不好。”
“石老师真幽默。”陈尧南道,笑了笑,“你听过没,莱肯这边姑娘都是出了名的好看的,来这不挑一个不可惜?”
石涌顺水推舟,挑了齐刘海的那个姑娘,叫小芳。
陈尧南选了珍珠,珍珠很熟捻地贴着坐在他的身旁,给他倒了杯酒。
“陈总,您多久没来了?人家都想死你了。”珍珠嗔怪道。
陈尧南抽着烟,搂着她的肩,“乖,给你亲一个。”陈尧南凑近要亲,珍珠轻轻推了推他,“讨厌,这么多人在呢。”
陈尧南笑了,“这有什么,还害羞上了。”
这边打得火热,童希这边冷冷清清。她安静地给陆栩杯子倒酒。
另一头,小芳也颇为拘谨地坐着,似乎还没放开。
气氛有点冷,陈尧南把珍珠叫起来去唱歌。
珍珠随叫随到,捏着林志玲嗓音柔嗲道:“各位老板,想听什么歌呢?欢迎点歌哦。”
陈尧南笑,调侃道:“珍珠,你怎么一上台就这么生疏了,我们这么不熟么?叫老板。”
珍珠反应很快,立马就接话道:“dady,人家不是紧张嘛。”
“随便点一首唱吧。”
珍珠点了一首热门歌曲,在那轻轻哼唱。
场子渐渐热起来了。
底下陈尧南举起酒,“我先提一杯,今天能有幸请到了两个知名设计师来,陆栩,陆老师,别看人家年纪轻轻,获得了设计界的奥斯卡奖,我们国内第一个获这奖的,很厉害。另外一名,是石涌,石老师,也是设计圈知名的设计师,星悦艺术酒店,就是他操刀设计的。”陈尧南隆重介绍完这两名客人,大家也举杯寒暄。
童希识趣地也拿着杯子轻轻碰了碰,浅浅喝了一口。
陈尧南私底下对陆栩的作品很感兴趣,多问了他几个艺术馆的项目,两人贴耳在那交谈。
石涌见此,理了理自己的围脖,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和周围人聊天。
这顿酒局,陈尧南请了几位盛大集团私交较好的领导及合作伙伴过来。他就找机会逐一发了自己的名片,和他们聊着天。
旁边的小芳试图琢磨透这客人的喜好,找话题和他聊,见着他在整理自己的围脖,贴近问他:“老师,您是不是觉得热,我帮您把围脖摘了吧?”
石涌摇手,“不用了,谢谢。”
小芳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这人有点排斥了,她识趣地坐在那,静静地听台上的珍珠唱歌。
大热天,戴什么围脖?凹造型吗?
小芳目光落在对面的陆栩身上。
陆栩穿着黑色衬衫,解开靠近领口的两个扣子,胳膊处挽着折的整齐的袖子,露出腕表,松弛中又带了一丝斯文。他没有奇怪的艺术家的长发、或者是山羊胡子,亦或者是能捂出一头汗的贝雷帽、围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觉查到他身上那股艺术家特有的气质。
骨子里的精致、温和和讲究。
“你去外头拿扑克和筛子进来。”石涌吩咐道,小芳应下去了外头。进来后,小芳把游戏道具放在桌上,吸引了陈尧南的注意。
陈尧南笑道:“一看石老师就是熟手了,请手下留情。”
石涌接话:“我也就是看起来熟手,实际上手臭得要死,玩这种运气一般都不太行。”
“没事,你不行,有姑娘帮你喝。”陈尧南道,扫了眼已经轻微有些上脸的小芳,调侃道,“只是这姑娘看上去可能酒量不太行。”
“我可以的。”小芳着急帮自己说话。
“人小姑娘说可以就可以。”石涌道,“再不行,多喝酒量也就上去了。”
台上唱歌的珍珠跑下来喝水,就凑上去贴在陈尧南身旁了。
玩的是飘三叶,每人三个筛子,摇完筛开始下注,一杯、两杯、三杯......依次往上加。
他摇到的是一对顺子,最小的顺子,123。
童希看他合上,脸色掩在烟雾之间。
一开始大家都不敢开大,都是收着开,最多叫两杯,多数都是一杯。
“我赌三杯吧。”陆栩悠悠道,似乎胸有成竹。
陈尧南多看了他一眼,“陆老师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啊。”
陆栩笑而不语。
逐一开筛,见其中一人开的是三个一样的(豹子),大家都起哄,让陆栩最后一个开。
陆栩咬着烟,笑了笑,不动神色地让大家觉得他押着宝。
拎起,结果是个顺子。
一群人起哄。
他边倒酒边调侃道:“林总藏了个豹子,还这么收敛。”
“要循序渐进,上来太大,怕兜不住。”林总道。
一群人起哄让陆栩连喝三杯,他很干脆地伸手拿旁边的酒杯。
没想到旁边伸来一双手,先一步拿过了他的酒。
“我来喝吧。”童希眉眼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把空酒杯悬空倒在面前,展示一滴未剩。
陈尧南有点赏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点了点烟,鼓掌,“好。”
倒上一杯,再次喝下。
第三杯,她刚倒完,陆栩很自然地接过,“这杯我来吧。”
他就着另外一边,将酒喝完。
石涌笑,“陆老师这是怜香惜玉了。”
陈尧南道:“太早了,等下还有得他喝的。”一局游戏让他迅速进入了状态,“开开开,下局。”
陆栩咬着烟,去混乱的桌面上去找火机,旁边有人给童希使了个眼风,童希眼尖地看到了在纸巾旁边的火机,起身去拿,凑过去。
啪地火焰窜起,那双葡萄般漆黑的眼眸映衬着小小的火苗。
晃动着的火苗幽幽,陆栩觉得自己被轻轻地撩了一下。
“老板,给您点火。”
陆栩盯着她,垂眸见她点上,烟头被火光的小嘴轻咬一口,露出暖色的芯,他吸了口。
吐出一口烟,呼在她脸上。
童希下意识眨了眨眼睛。隔着烟雾,男人那道目光幽深,像夜晚的深潭。
青白的烟缭绕,盘旋,缠绕,交织,散去。
童希不动声色,退到了原本的位置。
接连几局游戏,输赢不相上下,只是到了后面,大家越开越大,有的直接开了十杯,喝得人都有些慌神,后头酒量不好的神志都有些涣散了,筛子数都看错,闹了很多乌龙的笑话。
童希帮陆栩挡了一半的酒,陈尧南脸色被酒精烧得通红,他笑了笑,“陆老师,你好眼光,挑了个最会喝酒的姑娘来给你挡酒。”
陆栩神志清醒,只是脸有些发白,他笑了笑,“运气也就用在这上面了,玩游戏是一塌涂地。”
陈尧南哈哈大笑,旁边的珍珠已经被灌得趴在了他怀里,双手就这么环抱着他,亲昵极了。
小芳是第一个倒下的,去了几趟厕所催吐了几遍,回来依然被一小杯白酒干趴了。
石涌松了松自己的围脖,脸撒红一片,像猴子屁股,他手气最好,全场喝得最少。
他目光来回落在陈尧南和童希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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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希在外头洗了把脸,酒醒了很多。镜子里,那个眉色淡淡的女人,双颊透着红晕。
陆栩从隔壁男厕出来,见到她在照镜子,没打招呼,径直到了旁边的洗手池洗手。
他低头洗手,“你下了班都来这打工?”
水池的水流着,空间很安静,远处隐约有人声浮动。
“嗯。”童希道。
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上回我去法国了,因为时差的原因,终面没面上。”陆栩道,“不过,要我面的话,可能结果会不一样。”
童希不太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是说,上次那个面试官是放过了她这条漏网之鱼,今晚被他得个正着?
或多或少,再开明的领导,也无法开明到,见到手下的员工在夜店里陪酒,还能网开一面,笑着说有点意想不到吧。
她当时在包厢里看到他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了。
“那些作品和简历,你是从哪弄来的?”陆栩问道。
声音没带一丝情绪,很平静,和平常他说话的语调并无不同。
童希看镜子里用纸巾擦拭手的男人,不急不缓,做什么事似乎都胸有成竹。
“我不太懂您是什么意思。”童希直言道。
“那些作品和简历,不是你的吧?”
陆栩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她。
卫生间冷光打下,色彩、线条都变得凌厉而硬直。
男人目光笔直,带了点儿审视在看她。
对视了两秒,陆栩视线垂下,转身走去把纸巾丢垃圾桶里。
“那作品是我的。”
身后女生声音平静,又带着某种坚持。
陆栩轻轻挑眉,了然,“当我没问吧,这年头,有哪个小偷承认自己偷了东西。”
话头很淡,却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