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在劫 第2章 第 2 章

童希赶了一早的地铁，十点报道，她九点就出发了。从城南到城北，需坐上快半小时的地铁。

容市一号线直通南北，途经CBD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本和所在的创意园区，刚好再坐两站。

ID创意园是容市近年来新建的艺术园区，对标北京的798，没有北京798大气的北方底蕴，ID创意园更多是南方式的诗意，绿植繁多，有一条左右种满梧桐树直直高过顶遮盖天幕的林荫大道。

夏至刚过，蝉声如雷般，漫成一片。

本和在园区C区尽头，在树荫掩盖下，独栋乳白色两层建筑静谧地屹立。光线透过树梢投去，留下暖色光晕在墙体上，有种勃朗特油画静谧的感觉。

留意着光影，童希没意识到有人从后头走来。

童希站在门口，发现来早了，门还关着。

“你好。”后头有人道。

她回头，一位穿着无袖上衣、筒裙的短发女人走来。

女人目光往她脸上转了两秒，只觉是一张陌生的脸，“你找谁？”

“我来报道的。”童希道。

女人哦了声，反应过来，“你来太早了。”

“不是十点上班吗？”童希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已经九点五十了。

“我们这，基本上都没准时打过卡。”女人吐了吐舌头。

童希记起来了，面试的时候HR提过，十点上班是职能部门的作息，一般设计师都是弹性上下班。

“进来吧。”女人按了密码锁，把门开了。

开了灯，女人走进去。

童希停在门口，环顾四周，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小米和你联系了吗？”女人道，“就那个人力小姑娘。”

童希回过神，说道：“联系了，她快到了。”

“那你就坐旁边等她吧。”

“好。”

童希坐在沙发上等HR到来。

女人出来进茶水机倒了一杯水端出来，“给，你的水。”

童希双手接过，“谢谢。”

“你叫什么？”女人问。

“童希。童年的童，希望的希。”

女人道：“我叫Ellen。”

“你做的是助理岗？”Ellen问。

“对。”童希道。

“HR和你说谁带你吗？”

童希摇头，“暂时还没有。”

聊天这会儿，一个姑娘进来了，见到Ellen姐她打了个招呼，她问：“你是童希吧？”

童希点头，小米急匆匆放好包：“你等等啊，我给你办入职手续。”

-

到了十点半后，人才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半。

童希坐在了新工位上，有个戴着头戴式耳机、烫着小卷的时髦年轻人摇头晃脑地过来，嘴上还在念着音乐的韵律。

他刚一拉开桌子，坐下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望向了旁边安静看着电脑的童希。

这......他愣了愣。

“你新来的？”王肖咀嚼着口香糖，问道。

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拉下的窗帘，滤过了一层亮度，柔和的余光投在少年的脸上。

他眼底有发重的眼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嗯。”童希点头。

“叫什么？”

“童希。”

王肖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耳罩，他把耳罩摘了，又问了句：“叫什么？我刚没听清。”

童希侧头，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

她又道了句：“童希。”

王肖在看清她正脸的那瞬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他眼睛明显发亮了。

“你好，我叫王肖，叫我肖肖就行。”

寒暄完，童希扭头回去。

话题结束了，但她还时不时能感受到旁边投来的目光。

“你也是助理岗吗？”

“是。”

“助理岗都坐这边。”

童希没回他。

“你多大了？”

童希没回答。

“你看起来还挺小的。”

童希还是没吱声。

这个王肖同事在有事没事地找她尬聊。

“肖肖，你来一下，开个会。”隔空有人喊了他，他哦了声，抱着电脑，回头和她说：“我开会去了。”

童希道：“去吧。”

王肖走后，童希开始托腮环顾四周，看看大家都在做什么。

开放式的办公区，噼里啪啦敲击键盘声，抱着电脑匆匆去开会的身影，行色匆匆的同事，还有对面透明窗内几个讨论的身影。

整个场域弥漫一股快节奏的气氛。

那阵子的恍惚劲儿一直都没散去。

随处可见的本和VI视觉标识，不断提醒她自己，她已经是本和的一份子了。

本和。

一个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触碰的存在。

她翻着册子，这本册子是从休息区书柜上顺走的，是一本本和成立至今做的项目展示合集。

好几个项目她都熟得不能再熟了。kaki度假酒店、文化馆、北湖天街，各种商业体，还有咖啡馆等业态的设计项目。

本和是综合型，含建筑设计、室内设计一体的工装设计公司。

一上午，她就在那翻着案例册和公司宣传册，熟悉本和的项目。中午快到了饭点，王肖才抱着电脑回到工位上。

他抓了把头发，那富有弹性的小卷毛似乎比起之前更炸了。

“你点外卖了吗？”王肖问。

刚来，童希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于是就没点，想着中午出去看看。

“没点。”童希道。

“那正好。”王肖打了个响指，“走，一起去。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童希对着王肖这种颇自来熟的热情，笑了笑，也没拒绝。

她不抵触这种热情，王肖身上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好，周围有什么好吃的？”童希跟着他聊起了天。

......

-

这顿饭，王肖一直在说个不停，准备要结账的时候，王肖把她那部分也结了，说是请客，新入职的自然要多照顾。

这原因正当，童希也不好推脱，让他付了，路过奶茶店给他买了杯奶茶。

“你念的哪个大学？”王肖问。

“A大。”

王肖顿了顿，回头看她，“A大工业设计很牛逼。”

童希道：“我之前是，后来转专业了。”

“转到了室内设计？”

童希点头。

“你这......”王肖诧异，“你这降维打击了吧。”

童希被他这颇为夸张的话给逗乐了。

“工业设计不好吗？我之前也想报，但是这是理科，我学的艺术报不了。”

“好是好，但不太有意思。”童希道。

“好吧，A大工业设计的大学霸。”王肖道，吸了口奶茶。

午休后，下午，童希就被叫到去会议室里了。

是Ellen叫的。

Ellen敲了敲旁边的位置，“坐这，别拘束。”

童希坐过去。

“是这样的，上午老大和我说了下，说你先跟着我。”Ellen道，“我刚也在梳理了下我手头这边负责的项目。”

她边说边开了表格，上面列了好几个项目及进度表。

“你对本和有了解吗？”Ellen问。

童希回答了，还把上午做好的功课以及之前了解过的信息都总结告诉了她。

Ellen看着她，透着一股欣赏，“相当全面了，我再补充说一些吧。”

Ellen 打开PPT，简单介绍了本和公司及案例。

童希一边听，一边听到了点子就记录下来。

Ellen道：“你知道我们创始人吧？陆栩，陆老师。”

童希看了看PPT上面那张照片。

这张脸她熟得不能再熟。

童希听着Ellen讲那串跟在陆栩后头一长串的获奖经历，言语间带着仰慕。

谁不仰慕呢。年仅三十出头，陆栩的设计成就已经比起很多人要多出太多了，也有了自己的代表作，并获得了设计界奥斯卡ANDREW国际室内设计大奖，这是中国首个获得此殊荣的室内设计师。

一般在设计圈，都是熬资历的，也看悟性，一般从助理做起，正常人的节奏是每五年往上跳一个lever，到设计师。

设计师只是入门，还得再熬个几年，熬过流水的项目，技艺日渐成熟，才能再往上。不过后面能走多远全靠天赋。

少有这个年龄，就能自立门户，还独开了一派设计风格，如今成为设计圈里效仿的范本。圈内少有的天才型，甚至有人说他近几年开了悟，风格越发圆熟。

很多人恰恰是因为陆栩，才想挤破头进和本的。这里有独具优势的项目资源，顶尖的团队，无论是镀金还是历练，都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Ellen介绍完了公司情况，紧接着也将手头的项目概况都介绍了，并做好了工作的分配。

“还有什么不太清楚的地方吗？”Ellen问，看着那个低头在做笔记的女孩。

她扫了眼童希的笔记，笔迹干净清晰。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先消化一下，不懂的再请教您。”童希道。

“好。”Ellen合上电脑，“我们这节奏有些快，尽快适应，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

“明白。”

童希抱着电脑往工位上走，王肖本来在和同事讨论工作，看着童希出来，脑袋往那边看去了。

旁边同事看他不对劲，啧了啧，一脸不成器的模样，“这新来的，就这么把咱司草征服了啊。”

王肖看了他一眼，“别给我乱扣帽子啊，我可没说我是司草。”

“司草？”旁边工作的另外一个女同事似乎嗅到了什么八卦，抬头问，“谁？”

“你觉得应该是谁？”同事随手玩着手里的矿泉水瓶，问。

“必须咱老大啊。”女同事想也没想说道。

有人使了个眼色，王肖立马假装盯着旁边同事的电脑不说话了，装着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周围气氛明显端凝了。

童希抬头，瞥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过道处的男人。

她愣了两秒，是陆栩。

陆栩像是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斜背着一个包。

“阿里，万万，kiko，Ellen，富隆项目方案组的人，开个会。”

被点到名的几个同事收拾东西准备去开会，童希收到了一条来自Ellen的消息。

[你也来吧]

童希回了个[好的]，起身去了会议室。

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围着会议桌坐下了，望去几乎全是陌生的面孔，目光都往她这汇聚。

一下子成为视觉中心的童希微微低头，把门关了之后，找一个空位坐下了。

“人到齐了吗？”陆栩道。

其中一个同事巡视了一圈，清点完人，回复：“到齐了。”

“好，开始开会吧。”陆栩道。

“会议开始前，先欢迎我们新来的小伙伴。”陆栩目光往向童希这边投去，带着淡淡的笑意。

视线中心，再次回到童希身上。

“简单做下自我介绍吧。”陆栩道，笑着看着童希。

童希起身，陆栩让她坐下了：“坐着说就行。”

面对大家的目光，童希视线落在某个陌生的面孔上，又似乎没落在上面，她声音很轻，很平静，“大家好，我叫童希，是新来的设计师助理，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说完之后，她目光又转回陆栩脸上。

陆栩冲她微微笑了笑，“欢迎。”

接下来的环节，就正式进入会议环节。陆栩介绍项目背景，这是个竞标项目，由盛大集团主导的一个建设设计项目，建筑设计部分由京市团队完成，室内部分交由京市。京市团队优势在建筑设计，容市更多专攻室内设计。此次全案是少见的两队联手。

陆栩将项目要求详细分析并做拆解，并做好了项目分工。

童希托腮听着，目光落在陆栩脸上。

他本人的气质比起静态的照片，更温和些，陆栩敞开穿了一件白衬衫，里头套着一件白T，气质简约却不失舒适。这通体的白，看上去视觉清爽。

他说话时，目光自然地落在倾听者的脸上，偶尔视线又落在她这，尔后又移开。

再自然不过的目光对视。

他身上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不热情却也不冷淡，一切刚刚好，舒服得体，文质彬彬。

“会就开到这吧，会后按刚铺排的推进吧。散会。”陆栩声音清冽和缓。

-

下了班，童希赶回家换了身衣服，赶第二趟上班的地方。

地铁口挤挤攘攘，出来时候，入口处排成了长龙。都是刚下班的白领。在荣市，沙丁鱼的地铁总觉得人格外渺小。

出了地铁，步行前往。周围高楼林立，如钢筋森林般，她知道，再走50米，过了马路就是莱肯。

那个让她觉得反胃的地方。

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树底下的垃圾桶边上点了支烟。树荫婆娑，好几个来往的人往这边投来目光，有友善的，有不友善的。她全素着脸，白皙的脸，素净而淡雅，孑孓独立，像是一朵在夏夜晚风中摇曳、盛开的白花。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兀自在抽着烟。

来莱肯的那几晚，她每次都停在这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站一会儿，无论来得早晚。

去吧，不去吧。童希每次都会做上很久的思想斗争。直到一根烟尽后，她知道，她必须得去了。

如果有另外的出路，童希断然不会选择这条肮脏的路。

她知道这种脏，虽然莱肯正规多了，最多就是一些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而且，莱肯上流的商务人士多，客人素养较高，一些侮辱性的行为也不会发生。

但再怎么样，也避不开它脏的事实。

起初，她以为是模特岗，在学校的时候她缺钱了没少做这种服装模特的兼职工作，换上无数套衣服拍上一整天，收入不算可观，好在还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可领。毕设为了完成作业，已经花去不少的钱，来容市找工作的这阵子，一线高昂的房租和生活费让她积蓄日渐告急。这份兼职模特里少有的高薪岗位吸引她去面试，没想到竟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岗位，实际招的是陪酒小姐。

童希当场拒绝，没料到后头急需用钱为她那养父欠下的赌债填坑，救急之下，抱着挣到钱就走的心态，做了好几天了。

童希来到化妆间时，里头人已经不少了，干这行的全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听她们聊天，便知道多数都是在校的大学生，都因缺钱才来。有几个已经有过这行的经验了，说莱肯出台费是容市夜总会里算高的，客人的小费也给的多，兜兜转转还是留在了莱肯干。

也正因如此，莱肯夜场的竞争也是相当激烈而残酷。有的出台率高得令人眼红，有的却只能坐冷板凳，分文未挣。不过因为莱肯商K的生意好，哪怕是刚开始没被重要客户选上的女孩，后续也会被领班匀到其他场次，而前后差距就在于消费实力，重要客户的消费实力高，一晚酒水消费高，小费高，自然挣得就多，而其他普通客人，甚至是一些散客，消费自然就不如前者。

这也就是为什么同样在莱肯，有的能月入过万，有的却挣得不多的原因。不过再怎么不济，总归是来钱快而多的。

童希把化妆包放在化妆桌上，去了趟卫生间把服装换了，回来时发现桌面空空，化妆包不见了。

她翻找了周围，没找到。突然，有人噗呲地轻声笑了笑。

她抬头，看了眼那个抿着嘴的女孩。

那一瞬间，童希意识到了情况。

她过去，站定在那个女孩面前。

女孩正吃着薯片，和旁边的人逗趣。

她还不知道这女孩叫什么。来的这几天，这些女孩都在抱团讲话，她也很少找她们讲话，都是自己形单影只。

“东西给我。”童希伸手。

女孩看着她，有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东西？”

“东西给我。”童希重复道。

“不是，你这人有毛病吧，我拿了你什么东西？”女孩瞪大眼睛看她。

“还装是不是？”童希静静地看着她。

她眼里那股神情一下子把女孩唬住了。

“花花，你拿她什么东西了？”旁边女孩问。

花花撇着嘴，“我没拿。”

“她的化妆包在哪？”童希问旁边的女孩。

那女孩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没敢说话。

童希上前，找了空位上的化妆包，举起一个问她，“是不是这个？”

女孩不说话。

童希道：“这个吧？”

女孩还是不说话。

花花梗着脖子，红着眼盯着她，声音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她硬是抬高声量，“是我的，你想做什么？”

随着一声清脆的拉链声，化妆包拉开了。

童希对着垃圾桶，就这么把里头的化妆品都倒进去了。

她抖了抖，把空的化妆包丢在桌上。

房间里安静地像是绷紧拉到极致的橡皮筋，剑拔弩张地静到了极致。

花花上前去，猛地推她一把，童希用力地扯着她头发。

这下让周围人不知所措。几秒后，有人上前去拉着劝架。

“诶诶诶，怎么还打起来了？”王经理进来看到这局面，愣了愣，上前拉开了她们，“什么情况啊你们这是？”

花花指着童希，眼睛像是要咬住她，“王经理，你要替我做主。大家都看到了，这新来的把我化妆品都扔垃圾桶了！”

王经理看着童希，眉头皱起，“什么情况？”

“她先把我化妆包藏起来了。”童希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搞笑吧你，有谁看到？谁知道你是不是忘带了，还把锅甩我身上？”花花冷笑。

“安静，我接个电话。”王经理接了个电话，捂着嘴去到了门边上。只听他说“嗯，好的好的，马上，已经在安排了。”挂了电话，气氛变得安静了。

王经理看着屋里的姑娘们，说道：“现在陈总已经在门口了，你们赶紧收拾一下，等下要带重要客人来，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他顿了顿，看向童希和花花，“至于你们两这事，以后再说。五分钟后，排好队在外头等着。”

王经理颇为严肃道，交代完后就神色匆匆地走了。

大家都加快了速度，急忙地做好收尾。

“要吗？”只听一个女孩轻轻的声音，童希抬眸，旁边一个齐刘海的女孩把口红递给她，“涂一下吧。”

童希犹豫几秒，接过，轻声道了声谢谢。

五分钟，让她化妆是来不及的。

童希就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对着镜子用手指捋了捋自己披散在肩头的头发。

一字排开站着，没有了妆容的童希，就像是丢在了万花丛中的一朵白花，失去了颜色，淡得几乎没有了存在感。

王经理皱眉看了她几秒，倒也没说什么。

队伍走在奢华幽深的走廊，到了尽头，是个总统套间。拉开门，一排黑色礼服、妆容精致的女孩鱼贯进入。

里头暗，沙发处的男人都在应酬喝酒，在聊天，整个空间充斥着烟酒味。

见女孩进入，大家纷纷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