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君从卷棚里出来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大丫鬟绿云,她沿折廊往花园东北角门进了跨院,又走一段,便见远处有个墨青色身影正迎面行来。
她脚下略顿。
“小姐,”绿云低声里带了丝笑,“是戚大公子。”
裴雪君望着那渐近的颀长身影,唇角浅扬,复又迈开了步继续前行。
戚廷彦穿了件圆领大袖的襕衫,腰间挂着织金香囊和扇袋,微风里衣袂翩跹,流苏轻摆,不多时已阔步行至她眼前,目光相迎,眸中亦盛着些笑。
两人互见了一礼。
“连日少见,三小姐近来可好?”戚廷彦看着她,问道。
“前些时礼大奶奶生辰宴上还与莲越兄见过,”裴雪君笑道,“如何就连日了?”
戚廷彦眸中笑意深了几许:“原来如此,奇怪,我却觉得好像已看了几番秋景。”
裴雪君抿了抿唇角,问他:“你此时不当是与我二哥他们同在席上么?”
“我来找阿竹说两句话。”他看着她,说道。
阿竹便是戚廷筠。
“你这又是要去哪里?”戚廷彦问,“我听说今日你替裴大太太在花园里做东道。”
裴雪君道:“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忽想着,正好顺便问一问二哥那里席上要不要桃花酥。”
话音落下,两人目光相视。
“既是要给,还是不要厚此薄彼。”戚廷彦说道,“那我正好与你一同回裴二哥那里去。”
裴雪君看他一眼:“你不是要去叫阿竹说话?”
戚廷彦道:“又不急一时。”
她就又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着她,彼此都浅浅压了压嘴角。
两人正说着要往外走,忽从旁边小巷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响动,接着微风里似乎隐约有人在说话,裴雪君侧耳听闻,当即循声踅了过去。
戚廷彦也立刻跟上。
巷口墙角边有一丛慈孝竹,细枝多叶,斜逸出来恰横在半道,裴雪君小脚在前,他稍阔走两步,伸手,帮她将竹枝拨开。
裴雪君方走到竹下,一抬眸,就看见了正在同个小厮拉扯的颜瑛。
下一刻,从地上站起来的颜瑛也看见了她。
戚廷彦站在裴雪君身后,手还挡着枝叶,他看见颜瑛正定定看着他们,他的视线扫过她沾了尘土的裙摆,然后落在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转息后,裴雪君朝颜瑛走了过去。
颜瑛看着她疾步行来,几乎本能要往后退一步,却又下意识用力站定。
“小姐……”
颜瑛忽听见碧桃在身边低唤,于是转过头——角门边,郭大姐主仆两个怔怔立在那里望着她,还有这地上的小厮。
刹那间,一阵酸酸麻麻的热气直从心底蹿出。
颜瑛无甚表情地回过脸,向着走到近前的裴雪君先开了口:“裴三小姐,这大官儿发了癫痫之症,我只能暂用此法防他咬了舌头,且不知他发病根由,贵家最好还是差个人去请大夫来给他看看。”
裴雪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那渐渐停止抽搐的小厮,吩咐绿云:“去前头叫个人请大夫。”
颜瑛又朝戚廷彦看去,语气板正地像无风吹过的湖:“那木托在牙口里头咬不稳当,公子若便利,还请解了汗巾借他塞一塞。”
戚廷彦一愣。
裴雪君也顺着颜瑛朝他看来。
戚廷彦顿了顿,吩咐自己的小厮鹤童:“你去解了汗巾给他塞着。”
小厮应喏跑了上去。
“戚大公子,”裴雪君对戚廷彦说道,“就劳你使人腿脚快着些再喊两个帮手,先把他抬到这旁边屋里去。”
戚廷彦点头:“交给我。”
裴雪君这才又迈上前两步,看着颜瑛道:“你们主仆随我来。”
事已至此,颜瑛心知没有自己犹豫的余地,也不问什么,只是微微昂首,默应地随她去了。
***
裴潇坐在揽芳楼上,手里擎着茶,抬眸看檐外风吹柳动,一面听着他堂兄裴泽在席间滔滔不绝。
裴泽正在和他亲弟弟裴清争论,戚家二公子戚廷晖在旁边间或搭着腔。
“你一向自诩脱俗,有这些偏见我也不怪。”裴泽摆摆手,唇边挂着些笑,“只我们这个‘兰隐社’图的可不是粉墨,而是要在这戏台上体悟百味,以事观心,以心化行……”
裴清嘴角一扯,说道:“大哥体悟百味又待如何?莫不是上了考场还叫你写唱词么?”
“静之这话就说得浅了。”戚廷晖插了进来,“博览众家,以实养学,不正是裴大先生对裴翰林的教学之道么?”
于是裴潇便转过了目光。
他就看着戚廷晖,微笑了笑:“子朝年纪虽轻,却有见地。”说着,顺手从袖子里摸了卷小书出来,往桌上一放,“来,这个你正好拿去看看。”
三个人不约而同把视线往那里一投——封页上端端印着两个字,《焚书》。
戚廷晖原本一脸的兴致,霎时僵住了。
裴清又看他一眼,抿住了笑。
裴泽左右看了看,说道:“却瑕,你也看这书?”
裴潇还未说话,裴清已道:“先前子朝不还说了么,大伯父许二哥博览众家,这起子书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再说张阁老与李温龄也算是师出同门。”
戚廷晖微顿。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自个儿都分了家,这李温龄……”
裴泽说到这里,槅子外来了个小厮,裴潇把人招过来,问道:“什么事?”
这小厮看了眼裴泽,方说道:“回二爷,三小姐使了人去请大夫来给白墨看病,小的来讨大爷吩咐,看用得着还是用不着。”
白墨是裴泽的僮仆。
裴潇看着他,目光淡了些:“依你的意思,是三小姐说的话不算数,还是大爷照管不起自己人?”
这小厮一愣,旋即驼了腰背,求道:“小的不敢,小的没有这些意思。”
“那你巴巴来这里探头探脑做什么?”裴潇垂眸,随手将茶盏搁到一旁,“下去,自做你的活计。”
小厮身也不敢转地连步退了。
裴泽喉头滚了两滚。
裴清侧眸朝他大哥看了眼,蹙眉。
戚廷晖默默把《焚书》拿起来袖了。
厅里一时静极。
恰这时,戚廷彦走了进来,向着裴潇便道:“裴二哥,抱歉晚回了。”说着又径直续道,“先前我路遇三小姐一行,正托她之请搬了个发病的小厮回屋,后时才听说——”他朝裴泽看去,“原来那是宏岳兄新收的厮儿。”
***
颜瑾张着目光又往远处望了一阵,终于见到颜瑛出现在了视线里。
她和裴雪君走在一处,稍落后半步,面上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裙子换过了。
颜瑾转过眸,旁边的郭家大姐正在垂目。
裴雪君引着颜瑛回到棚里,又笑着向众人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先吃些东西吧。”
一时场面又闹热起来。
颜瑛方落了座,就听颜瑾倾身来问:“姐姐,裴三小姐那里没有什么事吧?”
颜瑛不知郭大姐回来后对她们说了什么,也不想问,只点点头,应道:“我裙子脏了,找地方换了身。”
她也没有想到,先前裴雪君只是带她去找地方换了裙子。
除此之外,这位裴三小姐一句也未多言。
颜瑛又朝裴雪君看去,眼前闪过的是戚廷彦挡着竹枝的那只手。
茶会过了午时方散去了,颜瑛和颜瑾姐妹俩在二门前等到了被丫鬟导引着出来的颜太太和李月芝一行,郭琴儿见着颜瑛,便张口问了句:“大姐早上和裴大太太说了什么话没有?”
李月芝微蹙了眉,接道:“又不是自家屋前,闲聊这些做什么,叫人听了还以为莲姑有心道长短。”
郭琴儿牵了牵嘴角。
颜太太看了李月芝一眼,没有说什么,朝颜瑾道:“瑾姐,来我手边扶着。”
颜瑾应了声,走过来,双手小心将她扶了。
李月芝在原地站了站,落在后头,然后叫了颜瑛在身边,低声问:“那边席上有什么事么,我瞧你衣裳换过了。”
“没有什么,去净手时不仔细蹭脏了。”她并未多说。
过了桥回到探花弄家里,颜太太进了厅便径直先坐了,目光落在颜瑛身上,开口问道:“裴大太太那里什么毛病?”
“没有什么。”颜瑛说道,“她只是寻我做些日常保健。”
“没察觉她为何找你?”颜太太又问。
颜瑛顿了一下,望向她目光:“为何找我?”
***
裴大太太正和自己的妯娌坐在水榭里说话。
裴二太太听着她嫂嫂称赞女儿雪君,不免骄从心来,连带着身上的珠翠金饰都更明亮了几分,口中则谦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称得什么‘主母风范’,不过是长辈给她机会露脸罢了。”又续道,“今日若不是却瑕给的情面,她怎好容易镇场——自他回来这些时日,园子里的花都开得更好了,要不说是咱们裴家二郎呢。”
裴大太太笑道:“什么情面不情面,这是他们手足的情分。”
裴二太太点头附和:“那是的,清儿也是,打小就看重他二哥。早前我和他爹总说让他少在外面同那些闲帮子混一处,也不见他多听,却瑕一回来,倒不说什么他也巴巴跟着,晓得了近朱者赤的道理。”
“对了,”裴二太太斟酌地看了看裴大太太,说道,“二郎现在既回了南江,他的终身大事——大嫂你真地不做些计较么?”
裴大太太笑了一笑:“他是回来休养的。”
两人这里说着,裴雪君过来了。
她朝裴大太太道了万福,说道:“伯母,我来交还荷风轩的钥匙。”
裴大太太道:“怎不直接交给你二哥?”一面吩咐了丫鬟接下。
裴雪君道:“我听说二哥和大哥还在楼里说话,也不好上去打扰,又没见着冯春。”
裴二太太闻言,面上露出喜色:“我就说,你大哥这人一向性子慢,瞧这两日回过味儿来,兄弟间便又熟络了。”
话才说完,三人就见着冯春从外头趋了来。
他先朝着两个太太拜了一礼,然后向着裴二太太说道:“二太太,二爷差我来同您商量声,大爷身边的小厮白墨,还是送去庄子上将养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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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