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万万没有想到会撞见这样的事情。
戚廷彦竟然专门寻到了灵清寺来见裴雪君,两人隐在僻静角落说的自然是不能被人听的话,且今日裴府两位太太正在近处陪客游玩,倘有个万一,裴雪君岂不受难?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挤出了两声咳嗽。
僻静乍然被打破,门里霎时鸦默雀静;颜瑛静下思绪,开口佯作吩咐小燕道:“裴大太太叫我们来碰裴三小姐,但想是已错过了,一会儿裴翰林和叶家公子就要带人来接,我们还是不要耽误太久。”
已屏息半晌的小燕闻言,忙忙点了两下头。
主仆俩转身刚迈开脚步,便听得裴雪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了声“颜大姐”。
颜瑛回首望去,只见对方领着贴身丫鬟快步走进了檐下,一面向她扬笑道:“我刚转过来就看见你,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裴雪君的笑容很镇定,但她略显匆忙的步履还是引着颜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不安。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提刚才的事,戚廷彦亦从头到尾不曾现身,颜瑛不免在心里松了口气。
回到殿中,裴二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上来了,这会子正坐在裴大太太身边听叶太太说话;看得出她此时心情相比先前显是已大好,只是乍见到颜瑛,笑容间不免还是僵了僵,随后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又歇坐了约莫半盏茶,叶公子便领着小厮到了,原来他和裴潇刚从附近街上过来,他正是先来接人往山门外会合的。
叶太太叮嘱儿子:“那你好生护着小姐们。”
叶公子恭敬应下,随后向颜瑛和裴雪君一礼,便踅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裴雪君身后侧。这本是个寻常的动作,但颜瑛不由撇过目光多看了一眼,裴雪君脸上透露出的些微绯色和不自在,让她心中隐约有了些近乎肯定的猜测。
她又想起刚才未见其面的戚廷彦,于是再望向裴雪君时,心里便不禁多了两分负担。
一行人离了佛殿,慢慢往山门行去。
“我看你也是体面人家的公子,怎地这样不知礼节?撞了人就要跑!”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张扬地从斜刺里扑来,颜瑛等人不免下意识驻住了脚步,循声往旁边望去——
戚廷彦的胳膊被眼前人抓住了,他蹙起眉,开口时语气沉了两分:“我先已说了抱歉。”
这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胖瘦均匀的身形,亦是一副儒生打扮,闻言似是气笑了一声,说道:“我可没听着。我只晓得你闷头撞到我肩上,停也未停就接着走,我现在胳膊还疼着嘞!”
戚廷彦耐着性子,正要开口,忽听有人喊了自己一声:“莲越?”
他本能回过了头,蓦地一顿。
裴雪君就在那里,她和她的家人,还有颜瑛,叶家母子;这些人就站在那里把他看着,裴二太太喊他的这一声霎时如同化作了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他从未感到如此窘迫。
便就在这个瞬间,他亦多看了那叶家人一眼,那人就站在裴雪君身侧,围观着他此时的窘迫。而他将将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裴家已给她找了备选。
一个商户白身。
难怪昨日裴府宴上,裴雪君还在回避他。他母亲分明不久前还在对他说,她同裴二太太是有默契在的。
戚廷彦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火气,气裴拱夫妇,更气裴雪君。
阿竹重阳之后就要嫁给裴泽了,裴家二房若能与戚家同气连枝,难道日后还用看裴潇母子的脸色么?明明他可以给得起他们想要的。或许就连裴雪君也不信他今秋能过乡试,所以哪怕明知他为何而来,却不愿松口向他回一句寄望。
苍蝇一样的人还在纠缠他。
戚廷彦猛地一抬手挣开了对方,正要往前,却又被那人抓住:“你竟还动粗!来人啊——”
眼见着动静要闹大,裴雪君忽然开口说道:“这位相公,我想你是误会了,你拉着他,他也没有办法向你赔礼。”
那中年儒生闻言倒也接得快:“原来如此,那我便信小姐的话。”说着,倒也真的松开了手。
戚廷彦只觉得周遭一片寂静,静到仿佛有针在往耳心里扎。
就在这时,小厮鹤童匆匆赶到了,戚廷彦立刻把那儒生丢给了他,随后径直上前了两步,也不抬眸,只端端一礼,辞道:“太太们有事便请先行吧,晚辈这里拜过。”
裴二太太本就已有些后悔自己出声叫了他,这会儿见对方主动开口,便也不作逗留,顺着说了两句便起头对旁边人道:“那我们就不耽误莲越的事了,却瑕那里还等着,先走吧。”
裴大太太和叶太太自然亦识趣。
裴雪君转身的时候也没有再去看戚廷彦。
只有小燕悄悄回了下头,转过来小声对颜瑛道:“小姐,那个穿青绿绸衫的人好面熟。”
颜瑛先前已认出了那人,闻言“嗯”了声,轻道:“上次来灵清寺时,遇见过他从间壁清心庵那边爬墙过来。”
若是在别处遇见,她未必能记起;偏巧,今日恰恰又是灵清寺,他也又是一身青绿绸衫,就连张扬而出的声音都是一样。
小燕沉默了两息,忽然一把紧抓了她的胳膊:“不对,是上回我们去邝家看诊,在巷弄外头,他在那里摆了抬担子卖桑葚!难怪我那会儿就觉得他脸熟。”
颜瑛脚下一顿。
她忍不住回过了视线。
这一眼却未有先撞在那中年儒生身上,偏恰与戚廷彦静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颜瑛微滞,随后故作平静地又收了回来。
之后她一路目不斜视,直到了山门外在那里见到了等候的裴潇和裴清。
裴潇上前扶住了裴大太太,带笑的目光在颜瑛眸中停了停,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已差了人往探花弄去帮你取药箱,以便在庄上的时候备用。”
颜瑛看他扮地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知何故突然又想起他当初在土地庙戏弄她的情形,不免好笑,但面上自端端正正地回礼应下:“裴翰林费心。”
裴清那里也似他二哥这般过来扶住了裴二太太,只是讨了一记白果眼,他不问也不辩,喊了声“全修”,一旁的叶公子便应着走了上来。
“我们家二太太今日颇有些偏好,不如我俩换着扶一扶。”他说着就要松手。
裴二太太立刻拍住他手背,低声责道:“胡言乱语什么!岂有使唤客人的。”
“哪里是使唤,自己人有商有量嘛。”裴清冲叶公子一笑,“全修可以为是?”
叶公子但笑不言。
裴雪君走过来提醒地唤了声“四郎”,又对叶公子道:“他一贯爱笑闹,公子弗理他。”
颜瑛见此情景,不由朝裴潇看去。
他敏锐地攫住了她的目光,眼神里平静的坦然让颜瑛意识到,她的猜测是对的。
***
“所以,叶公子和他母亲,是你特意从广州邀来南江与三小姐相看的?”颜瑛把目光从水榭外收回,落在了对面的裴潇身上。
远处树荫照池,裴雪君和她母亲裴二太太正陪着叶太太在观鱼赏景,旁边是裴清和叶公子在比赛钓鱼,四周风轻静谧,不时隐隐传来说笑声。
裴潇举目往那方看了眼,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如今也愿意关心这些事了?”
颜瑛莫名听出来两分似是别有意味的调侃,她心里一晃,随即压住,装若镇定地回道:“我与三小姐相识一场,况你们兄妹感情深厚,我只是好奇你怎会为她选了叶家。”又犹豫了一下,续道,“或许,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
“我已同她说过了,以她心意为先。”裴潇说着,回眸看入她眼中,“叶家虽在广州,但我对他们也算知晓根底,且叶氏是大户,家事温厚,也不叫二叔他们担忧。以雪君的能力和才情,自然是无论嫁去谁家都能适应,但既然有得选,我还是希望她一不被夫家束缚,二不被夫家拖累。”
颜瑛将他望了良久。
“嗯。”她垂目,点了点头,“我明白。”
裴潇默了两息,说道:“我过两天要启程回趟京城。”
颜瑛倏地抬起眸来,一时整颗心怔住,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思绪尽断。
“办完事就回来。”裴潇微微一笑,又如此说。
思绪便复清明起来。颜瑛后知后觉自己听漏了那个“趟”字,迎着他笑容,脸上不免烫了烫,也不知该怎么回他,心中局促之余又隐隐感到一丝从未尝过的滋味,须臾,方挤出来一个“嗯”字,声音却柔地简直不像她的。
裴潇眼中的笑意就更深了。
颜瑛不免羞恼,想也不想便说他:“你又笑什么!”
裴潇故意面露微诧,笑颜仍从容:“怎地,我与颜大夫相谈而欢,如何大人不肯许?”
她抿了抿嘴,一面飞快用眼尾余光往裴雪君等人那方瞥了眼,一面道:“我不敌你口舌,不说了。”
“既难得相见,还是说一说吧。”裴潇语气带笑,也更轻了些,“我有话想问你,你可愿回我么?”
颜瑛放在身前的手揪住了柔薄的衣衫,像捏了一团乱丝在掌中。片刻,她方说道:“那要看裴翰林问什么。”
裴潇却又半晌没有言语。
颜瑛忍不住疑惑地向他望去。
“话到嘴边,又不免徘徊。”裴潇笑了一笑,说道,“我是想问——若从你心底言,应该没有不愿嫁人的想法吧?”
颜瑛屏住了呼吸。
四周围的蝉鸣歇了,树静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间仿佛只有突突的心跳在震动着她的耳心,让她晓得,她是清醒的。
这不是梦中场景。
裴潇问完这句话,便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瞧不出什么神情来,但颜瑛觉得他的呼吸变慢了。
颜瑛在今天此刻之前想过许多,甚至就在刚刚那一瞬,她还觉得自己应该有许多要考虑,她想她需要些时间。
但池子上一阵风吹来,她看见裴潇的耳朵渐渐红起来,突然心里就颤了两下,等反应过来,一声“嗯”已经出了口。
裴潇立刻笑叹出声,然后又把嘴角往更深处牵了牵,颔首应道:“那就好。”
“那就好。”他又宛若自语地说了一遍。
颜瑛没有再吭声,只是极浅极浅地抿了下弯起的唇角。
两个人一时谁也没说话,气氛又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不知大太太午休起来没有?”颜瑛找了话问他。
“她才回去一会儿,应该没那么快。”裴潇说。
颜瑛点点头,又静了。
“他们还在那边观鱼乘凉。”裴潇随口说了句。
颜瑛却猛地被他提醒了,于是站起身来:“你这里话也问完了,我该过去与她们一起。”
裴潇也跟着站起来:“哦。”随后又想起什么,忙补道,“我不在南江的时候,你这里若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娘或者裴清。”
颜瑛把头一点:“晓得了。”一面收拾起东西,唤了小燕,若无其事往对岸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