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拨着算珠,不多时,又皱起眉,舒手一把按在算盘上,无声叹了口气。
“小姐。”秋霜给她换了茶上来,“你还在想那张画的事呢?”
颜瑾轻咬嘴唇,眉目间透出些烦扰来:“以这戚二公子冒失的性子,还不知他回头又要做出什么来。”又道,“她们与戚府本不是心和的亲戚,若当时被戚家表姐瞧见,再让姐姐知道这张画……”
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眉头蹙得越发紧了些。
秋霜略一沉吟,说道:“小姐别怪我多话,依我说,这戚府二公子瞧着应是真把你放在心上的,否则只净月庵那匆匆一面,如何他就将你侧影也画得这么真?还想方设法使丫鬟送药又送画,光这攒盒也要些银子呢。若说大小姐和戚表小姐与戚府不心和,但那也不是因为你啊,不过是戚府自家不喜欢她们这门亲戚罢了。”
秋霜又趋上一步,压低了些声:“再说东裴北戚这样的门第,老爷、太太也好,大爷和大奶奶也罢,必是都乐见小姐能嫁过去的,虽戚二公子比不了裴翰林,可裴翰林也不如他对小姐上心啊,何况戚大小姐又欣赏小姐,想是能在戚府长辈面前为你说得上话,定不至于应那‘过五关’的签。”
她说完这些,又补了句:“硬要说来,日后大小姐和戚表小姐还能得小姐你照拂呢。”
“我不曾想过要去攀附裴家。”颜瑾幽幽道,“也没有想过要与戚府如何。”
秋霜闻言微怔,诧道:“小姐两家都不喜欢,那——还想要怎样的郎君?”
颜瑾沉默了半晌,眼帘微垂,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觉得目下这样……让我有些累。”
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掉。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啜泣。
秋霜疾踅过去一把推开隔扇,张口便向着外面骂道:“小寿头,鬼鬼祟祟跑到二小姐房前闹什么鸭屎臭?”
颜瑾走了过来,一打眼,发现外头红着眼圈的小丫鬟正是上回临时充过她屋里近婢的小燕。
“我没闹鸭屎臭。”小燕把嘴嘟着,又用力抿下唇角,说道,“大小姐让我往家来找碧桃拿给戚表姐的礼物,碧桃那里寻不到盒子,叫来找二小姐借一个。”
颜瑾一面示意秋霜,一面问道:“要哪样的盒子?”
小燕一顿,左边脸上越发地红了,摇摇头:“她没有说。”
颜瑾看她这般,便对秋霜道:“我记得姐姐之前本说要送戚表姐两册书,你去拿那方剔红漆花鸟纹盒子,应是恰好的了。”
“小燕。”颜瑾又看过来,问道,“今日是你陪大小姐出的门?”
小燕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舂凹谷似地抿住了嘴,低了脸只“嗯”了声便没再多言语。
颜瑾也就没有多问,让秋霜把盒子给了她。
“小姐不知道,这碧桃头里也不知为什么事被大小姐给罚了。”秋霜看了眼小燕跑走的身影,“只她也是奇怪,大小姐找她要东西,她竟支使人往咱们这里借盒子,莫不是大小姐房里就缺这一个么?”
颜瑾有些诧异。
她第一次晓得颜瑛也会责罚人,而且罚的竟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碧桃。
她又想起了碧桃那条紫绫销金的汗巾。
说来,那丫头也早是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
颜瑾默了默,终是问道:“近来你看碧桃,有何不同?”
***
颜瑛听见脚步声,转过眸,看见小燕紧抱着一方红漆木盒跑到了自己面前。
“怎么了?”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左边脸颊上,端详了两息,问道。
小燕也不应,摇摇头,低下脸只顾把盒子往她面前递,口中道:“小姐看看。”
颜瑛眉头微皱,伸出一手,径托起了她的脸。
小燕被她指尖凉意一激,也不知怎地,眼里又湿了,一面用力将嘴憋住,一面说道:“大小姐让我往家找碧桃姐要东西,也不知哪句话怎地惹着她,挨了一巴,她才叫我去找二小姐借的盒子。”
颜瑛这才发现她拿的盒子不是自己屋里的。
她半晌没说话,少顷,转身往踏渡前走去。
付了水脚坐上船,颜瑛用清水把帕子湿了,方踅转来坐到了小燕身旁,不待对方反应,已将湿巾子贴到了那半边发红的脸颊上。
小燕倒吸了口气,眼里水汪汪地望着她,似有些懵,又有些怯。
“你多大了?”颜瑛慢慢给她凉敷着,口中问道。
小燕忙道:“十三上头,不到十四。”
她说完这话就拿眼觑着颜瑛,呼吸也紧了,一时等着对方往下说。
但颜瑛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
船靠了岸,小燕扶着她走下跳板,不远处正有间糖霜铺子,颜瑛径行过去,向柜上买了两包芝麻糖。
戚廷蕴家在黄柏陂东南的一片竹林边,是处三间的围篱小院,门首倚着丛已开败了半边的粉蔷薇,院子里有公鸡在打鸣。
“小姐,”小燕忽说道,“表小姐家里正在做午饭嘞。”语气中难掩脱口而出的期待。
颜瑛看了眼从房顶上飘出的炊烟,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向着灶屋的方向扬声唤道:“表姐——”
屋里小脚快步走出来一个包了头的妇人,面容微黄,生了双柳叶眼,眉毛不画而黛,弯眉笑起时带深了眼尾纹路,衬出一片慈柔,脸上没有痣。
“莲姑来了。”妇人笑吟吟走来。
颜瑛望了她一阵,而后视线略避,牵起唇角,回笑礼道:“姨母。”
王若兰伸手来拉住她,目光落在她脸上辗转了几息,微蹙了眉,说道:“秀秀回来只说你没事,我怎么看着倒是比上回见面更清瘦了些。”又问,“可是你近来太累了?”
“姨母看岔了,我并没什么变化。”颜瑛这般回着,语气里又染上几分歉意,“连日不见,姨母可还好么?”
王若兰连连点头:“前头裴园差人来接时我原也想去的,但又不知情况,担心反给你添麻烦。莲姑,”她说着,声音有些发轻,“对不住啊,姨母照顾不了你更多……”
“姨母。”颜瑛截断了她的话,继续道,“原本蚕月里不该轻易上门来扰着宝宝,只我初七那日或有些事,也不知是否来得及给表姐贺生,这才赶着想先把礼物交给她。”
王若兰用力眨了两下已微红的眼睛,复牵笑解释道:“今年家里没有养宝宝,别说门上没黏红纸,就是黏了,那也不是拒你的。”
颜瑛不免微诧,先时她没有注意,此时经对方一说才恍觉似乎周围少了些什么,再一看——她姨母鬓边也没有戴蚕花。
“今年如何不养蚕宝宝了?”她于是关问道。
“六月里冻杀绵羊——说来话长。秀秀出去收绣品了,过会子就回,我们先进去坐着吃茶。”王若兰又回头扬声道,“继哥——快些出来,你瑛表姐来家了!”
颜瑛便轻挽住她胳膊,扶策并往屋里走。
不多会儿,进来个小丫鬟送茶,正将一盏果仁泡茶放到颜瑛手边,门外忽一蓬风冲进来个小影子,险些撞翻。
“继哥!”王若兰忙唤了声。
今年方五岁的戚廷继两手里捧了只灰扑扑的鸟,直往颜瑛面前送:“表姐,它昏过去了。”
颜瑛垂眸往他掌心看去,也认不出是什么鸟,灰扑扑的羽上沾着红黑色的血,挺着身,眼睛紧闭,细枯枝一样的两条腿已蹬直了。
她看着这鸟,默了两息,从身上拿出买的芝麻糖递了一包过去,眉宇无波:“吃糖,这鸟救不活,交给晴丫帮你埋了。”
戚廷继愣愣看着她,眼圈唰地就红了。
颜瑛转过脸,又把另一包糖递给了小燕,说道:“这个你拿去吃,旁的不必侍候,只陪他到外面玩儿,我在这里和姨母说说话。”
小燕怔怔看了她两息,忽而也将眼圈红了,双手把糖接过去:“小姐有话只管慢慢同王姨母说,我陪表公子去埋鸟——”
话音未落,戚廷继已转身又一蓬风跑了,小燕连忙提起自己一双天足跟着追了出去。
“晴丫,这里你也不必管了,灶屋那头若有不能整治的再来叫我。”王若兰将自家丫鬟也打发了下去,然后转过来,复又含笑看着颜瑛,“当初你姨父买晴丫回来,本是说让我蚕月里能多个帮手,倒是没想着这才几年,他又不让我养宝宝了,说是在戚老爷府上遇着了个能人,有做买卖的好门路。”
颜瑛对生意的事并不了解,闻言也没有多说,只问了句:“那表姐要去给姨父帮忙么?”
王若兰道:“等到时再看吧,我和她爹想着还是要先把她的婚事定下来。”说到这里,她看过来,神色微凝,“莲姑,你的事……颜家怎么说?”
姨甥俩这里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了戚廷蕴的声音。
颜瑛一听,旋起身走到了门首,唤道:“秀秀姐。”
戚廷蕴见到她在自家里也是大感意外,一面快步迎上来,一面问道:“你怎地才回去就又来寻我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颜瑛就说来给她送礼。
“那我们去屋里说话。”戚廷蕴抬脸向她娘打了声招呼,拉着颜瑛就进房去了。
王若兰还在身后责了她声毛毛躁躁,让拉表妹慢慢走。
“到底什么事,你先前背着我娘豁翎子?” 方进门将篮子放下,戚廷蕴便回身问道。
颜瑛也不言余话,望着她,默默将心口那股萦绕已久的浊气咬下,平声道:“我想你帮忙送个口信给白墨——”
“我有事,”她顿了顿,屈指攥住掌心,“需要见裴却瑕。”
鸭屎臭:方言,指闹丢脸、不光彩的事。
水脚:方言,指水路运输和人坐船的费用。
宝宝:地方习俗,蚕农一般爱称蚕为蚕宝宝或宝宝。
豁翎子:方言,指用眼色、动作或含蓄的言语等暗示、提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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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