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推门走进屋里,室内昼光昏暗,寂静迎面扑来。
碧桃不知去了哪里,她在原地站了站,然后朝里间走去,打开箱子翻找到了平日碧桃用来给她贮钱的木匣。
她打算先把要给戚廷蕴的书买了。
颜瑛这里正取着银子,碧桃循着动静进来了,一见便赶紧迎上来要帮忙:“小姐何必亲自动手,等等我来就是了。”又问,“才回家来,你这是要做什么花销?”
颜瑛让开手,说道:“之前在裴园里答应要送秀秀姐她们社里两本书,只不知她们想看什么,你给我称二两银子当作书资吧。”
碧桃一听,睁圆了眼停下来:“这么多?”皱了眉叹道,“我的小姐,你好歹给自己多留些傍身的银子,往日我不好说的,你便是要花,也多花在自己身上些,家里还不知能给你备多少嫁妆呢。”
颜瑛看她一眼:“我也给你花了。”然后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我也不是说别的,只担心你没个数,过后不够花销。”碧桃说着,倒仍是谷嘟着嘴把银子称了,“这回去裴家折腾一场,还不知到手的能有多少呢,你拿的都是辛苦钱,又不像二小姐,只用坐在屋里写写画画做绷子,出去与人应酬吃吃茶,就月例之外还有补贴。”
颜瑛指间提笔,随口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碧桃把木匣收了,走过来把银子轻放在她面前,说道:“小姐,你知道秋霜抱的那毡包里还放了什么?”
颜瑛没有言语。
“我也没有听得太清。”碧桃继续道,“但好像是个什么盒子。”她说到这里,略压低了些声音,目中认真又带了几分神秘,“是戚府的晖二爷私下……”
颜瑛“啪”地把笔拍在了笔山上。
碧桃一怔,倏然噤声。
“你去瑾姐窗下潜听了?”颜瑛抬眼看着她,语声微沉。
碧桃默了两息,也不与她对视,低眸说道:“我也是在船上时见秋霜有些奇怪,且那包袱里本该只有换用的衣物,如何会有重响?二小姐又莫名比平日多了两分拘谨,是以我才疑惑。”
“她包袱里装的什么,与你有甚相干?”颜瑛眸中簇着冷火,“你如今也开始嚼起男女口舌来,听人墙角,可是逮着那三言两语就要往人身上泼脏水,恨不得天下人都来陪你戳她脊梁骨?”
她说到这里,越加恨恨,令道:“你自去顶了药箱罚站,不到一个时辰不许放下。”
碧桃起先还垂首听着,乍闻这一句,忽地抬起脸,不可置信一般,眼圈有些发了红:“小姐,我不是为了说二小姐闲话才去听的,我是担心这节骨眼不知她们要做什么。这回得裴大太太和裴二爷赏识,原本对你是极大的助益,小姐,这世道便是如此,你不去为自己谋划,也没有人会称赞你高洁,来日你婚事被家里怠慢,谁又会说你声好么?大奶奶也是妾室扶正,可谁能碍着她享秀才娘子的尊名,你总要……”
颜瑛一把抓起笔山砸到了地上。
“我叫你去站着。”她肩头微颤,声音愈沉,“你若不愿,便索性从我房里出去,彼此谁也不碍谁的眼。”
碧桃咬住嘴唇,在原地立了几息,转身抱起药箱去了。
关门声响过,颜瑛抬手抚上心口,从身体里渗出来的丝丝钝痛又让她耳中有些嗡嗡作响,她坐在椅子上深深浅浅地调整着呼吸,等了些时才慢慢恢复。
她向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压下燥意,片刻后,蹲下丨身从地上捡起笔山,这时才发现裙角边溅了两滴墨,等换完衣服再重新坐回去,她看着面前写了批注的药方,忽然觉得心底一片荒凉。
良久,她才又提笔接着把药方抄写完,然后拿起纸笺端详了须臾,起身走出了屋外。
碧桃举着药箱就站在门首,颜瑛冷着脸也没去正眼看她,径直错身走过,随口叫住了正在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带着便径直离了家。
她去了郭大姐那里。
不过半条街的距离,空气里始终挥散不去的那丝闷热却让颜瑛有些步履疲惫,连带着呼吸都沉起来。
郭大姐正坐在穿廊下打扇,见着颜瑛到来,便靠在椅子上指使丫鬟给她摆凳上茶,说道:“我身子有些乏,你多担待,自便就是。”又问,“听说裴府请你去松溪里义诊了,我还当你要过两天才能回。”
颜瑛看着她眼下淡淡青痕,须臾,问道:“夜里还是没睡好?”
“便就那样吧,你让我多出来走动借借阳气我也照做了,但效果甚微,这日子下来我觉着衣服都肥了两寸。”郭大姐说着,叹了口气,“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只能找坐堂大夫开几副药来吃了?”
话音落下,她与颜瑛目光相对,半晌无言。
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坐堂大夫是男子,给女眷看诊多有不便,通常都是家主差人去请,而且来了也不能多“望”病症,基本全靠经验给药,有名的专科大夫藏不住出诊的痕迹,寻常医者的方子却也不知管不管用,但无论如何选择,一来二去间事情肯定是藏不住了。
只是郭大姐既信不过其他药婆的嘴,病情却又始终不见明显好转,那就无法再拖着,毕竟轻症也好,重症也罢,总要先把病医好了再说其他。
颜瑛在松溪里时已想到了这个结果。
她做不了什么。
片刻,她开口说道:“病还是要治的,我治不好你的疹症是我经验不足之故,不是说别人就没有办法了。”一面从袖中拿出了那张药方递过来,“你试一试这个方子,或许能减轻些身上疮症的不适。”
她无法向郭大姐解释对方得的是杨梅疮,也说不出这病有多难治愈,便就不好告之这外用方子是向康太医请教过后定下来的。
颜瑛几乎可以想见对方满怀希望的样子。
郭大姐大约没有想到她在外头还想着自己的事,愣了愣,才支身过来双手将药方接过,抿着唇角,笑意满眼地说道:“你这颜大姐,今日必留下来吃顿饭才好,我请你喝金华酒呀。”
颜瑛正要婉拒,就见郭家的丫鬟又端了茶食上来,几块软塌塌的东西白生生地趴在瓷花碟里,上面撒了些黄色的粉末。
“你先尝一块。”郭大姐招呼她,“这是早上我才跟我娘去教坛祈福领回来的,你若先来两步都未必碰上我在家呢。”
颜瑛陡觉这话里某处有些耳熟,脑海里翻了几翻,不由问道:“你也去教坛?”
郭大姐闻言一笑:“这有什么稀罕,难道你从不去?”
这确然本不算什么稀罕。
如今民间除了佛道寺观,也不时冒出些教团来,规模不一,名目各异,老百姓对什么神都习惯敬一敬,入教和结社一样,早已成了风俗流行。
“我没去过。”颜瑛定了定心神,又问,“你这是什么教团,祈福还发糍粑?”
“正是因为要发糍粑,所以叫作糍粑教。”郭大姐笑道,“教坛就在西门外,你从城里走陆上往松溪里时应该能看见条岔路,往东走,那宅子就在马家雨具铺子的间壁。”又问她,“马家雨具你知道么?”
颜瑛听见“松溪里”三字时不由蜷起了手指,微滞,面上犹自波澜不显,颔首回道:“我这些时去给马老板娘子做过几次针灸。”
郭大姐当即点头:“是了是了,他家大娘子身体不太好,家里倒有个妾室却也还没能给他诞下一儿半女,据说前阵子才找了阴阳先生去看祖坟呢。”说完,清清嗓子,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颜瑛看出她这是口舌干燥的症状,更无心去听那些闲事,旋再问道:“你头次去糍粑教坛,是在生病前还是后?”
郭大姐愣了愣,忆道:“是之前,怎么?”
“无事。”指尖扣住掌心,颜瑛语气平静,“我就是不知那里地方干不干净。”
郭大姐一听,随即露出恍然之色,忙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回我和我娘在内坛冥思祈福,精神虽飘飘入境,可过后也觉得身上有点酸疼。”说到这里又低了些声,“大腿上还青紫了一块,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里毒虫钻进来咬的……”
“若是我这病症是与那里毒虫有关,你可又有法子?”郭大姐一双明眸杏眼直直望着她。
颜瑛的呼吸又有些发沉。
她迎着郭大姐的目光,良久,喉头微滚,只说了句:“少饮酒,好好用药。”
***
颜瑛终是没有留在郭家吃这顿饭。
脚下的弹街路石子凹凸,她只能沿途慢慢行走,手里隔布捏着的那块糍粑似乎渐渐在她掌心里冷下来,颜瑛顺着河边街道又走了一段,裴家大宅在桥那头愈加壮丽,昼日昏暗,踏渡前河涛涟涟,而它岿然不动,如山,如石。
她想起这山里的那片荷花。
颜瑛立在街心静静向对岸望了一阵,然后回过眸,看向扣着双手站在旁边的小丫鬟:“你叫什么?”
小丫鬟一怔,圆脸微红,忙忙回道:“大小姐,大奶奶说我叫小燕。”
“小燕。”颜瑛重复了一遍,说道,“你往家去问你碧桃姐姐把我给戚表小姐准备的礼物带出来,我要去趟黄柏陂。”
小燕点头,转身快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过来问道:“那要碧桃姐姐一起来么?”
颜瑛道:“其他你不必管,只照我的话找她要东西便是。”
小燕便又点头去了。
颜瑛收回落在她背影的目光,复又看向了对岸裴家船亭,少顷,紧了紧握着糍粑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