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走出去,天比进去时更冷了,连月亮都躲进了云层。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出宫时没带个汤婆子。
也怪自己懒,拎着个食盒就不想再拿别的东西了。
春宁在她出宫时就拎着汤婆子来,但她没要!人!为什么!要这么懒!
后悔啊。
她缩了缩脖子,将手藏在大氅里交握着自我取暖。
刚出去,一抬头。
沈肆站在街道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皮影戏,街上的彩灯渡在他身上,柔和了他随着岁月开始尽显锋芒的一张脸上。
江瑟这才注意到他今日没将头发高高束起,而是散落的,墨色的长发蜿蜒而下,被一根红色的发带随意扎着,浅蓝色素面锦缎袍被那一缕红无端生出几分艳丽。
沈肆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过来,就这样。
江瑟撞进了他的眼里。
她有些怔愣,朝沈肆招手,沈肆也就朝她走过来。
他伸出手,将江瑟藏在大氅里的手拿出来,他一双黑眸瞧着她,眉梢好看地扬起:“这么冰啊。”
江瑟下意识想握手试一下自己的温度,但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沈肆的手心里。
沈肆注意到她的动作,停瞬了片刻,随后恢复正常,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放在江瑟的手里。
江瑟垂头看,是一个汤婆子。
她掌心微微合拢,两只手包裹住那小小的汤婆子,然后抬头问他:“才入秋不久,你哪里找来的?”
沈肆抬眉,语气带着张狂:“我想要,他们敢不找?”
江瑟笑了出来,歪头看他:“沈小将军这么厉害啊。”
沈肆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去,江瑟现在才发现,沈肆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不曾离开过片刻,她现在脑子太乱了,连沈肆一直紧绷着身体都没发现。
沈肆也对她笑着说:“公主终于笑了。”
江瑟在喉咙里溢出一个音节:“嗯。”
“都结束了吗?”沈肆开口问。
江瑟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今晚就是来和江宛如告别的,无论家仇国恨,她都要来。
那也是教导了她十年的江娘娘。
人都是血肉之躯,情之一事,最难割舍。
明明一切都已尘埃落地,但江瑟还是没忍住掉眼泪,沈肆像是早有预料般拿出帕子,弯腰仔细拭去她的泪水。
“我不知道,我放不下,她对我真挺好的,现在让我去恨她,我有点做不到。”江瑟哭道。
沈肆也很有耐心的听她断断续续的抽噎,想等江瑟平静一点再讲话。
沈肆眉眼认真,跟江瑟平视:“世间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好和坏这么绝对的字去评价。
爱恨站在对立面,可有爱才会有恨,爱是因为江氏对你好。江氏说,她是因为愧疚才对你好,可她对你的好早已越过愧疚的范围。你恨她,是因为对她的爱产生了失望,换句话说,恨其实是你对她爱的呼唤,你想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你才会纠结,犹豫,陷入痛苦里。”
江瑟垂眸盯着脚尖,沈肆让她看自己,她不肯。
只好作罢,沈肆直起身:“殿下,佛家有一句话,叫做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江瑟叹了口气,惆怅的声音散在风里,只剩下释怀。
“罢了,都罢了。往事已矣。”
今日如斯。
常在身侧教导之人已成旧人,留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向前看。
谁也不能保证明日会发生什么,只能保持本心,不离经叛道,不随波逐流。
想开了的江瑟神情渐渐放松下来,在旁边陪着沈肆看那皮影戏,看着看着,自己都入了迷。
直到手中的汤婆子从热变成温,沈肆才叫她。
明明是打算陪沈肆看的,到最后却成沈肆陪她看了。
从沈肆眼底的困倦可以看出他早已对皮影戏失去了兴趣。
江瑟突然生出了浓重的愧疚感,沈肆这几天都没睡过好觉,现在大晚上的还要陪她。
江瑟想开口对他说声抱歉,但是沈肆比她更快开口:“别道歉。”
江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默不作声。
沈肆问她:“宫门要落锁了,是给你叫辆马车,还是跟我骑马。”
很显然,后面的选项引起了江瑟的兴趣,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问:“骑马?真的可以吗?”
沈肆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选,将大拇指和食指放一起,拢成一个圈放入嘴边吹了一声口哨。
在巷子里的马立刻跑出来,大梁只有长安街没有宵禁,其他地方早已陷入了黑夜。
“会骑吗?”
江瑟听到沈肆问她的时候也很诚实地说:“会一点点,但是,”江瑟伸手在沈肆面前画着圈继续说道:“跑不直,骑马只在马场绕过圈。”
沈肆一边扶着江瑟的手臂带她上马一边说:“没事,我带着你。”
江瑟起了点玩心,故意逗沈肆说:“要是我刚刚说我会骑,那你要怎么办?”
沈肆也相当坦然:“好说,那就你带着我。”
江瑟现在是真的开心了,朝沈肆招手示意他上来。”
沈肆上马后和江瑟空了点出来,处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跑马的感觉真的很爽,四处安静,只余留马奔跑时的踏声和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江瑟握着马缰绳,不断将速度加快,反正每次等她自己控制不住的时候,沈肆就会及时伸手替她调整。
“殿下。”沈肆叫她,声音险些被风声盖过,江瑟向后仰想听的清楚些,头却撞到了他的肩。
安全距离被超线。
沈肆伸出手扶着江瑟的肩膀,将人扶正,继续说道:“开心吗?”
他听见江瑟超级大声的喊了一句:“开心!”
那就希望公主能一直这么开心,一生都平安无虞,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都不要靠近她。
希望那双不惹俗世尘埃的眼睛再也不要沾上悲情。
浓浓的夜色成为了他们的保护罩,让他们短暂的与世隔绝,也让沈肆起了贪心之意,他在这暗夜里,悄无声息的许下了一个无关自己的心愿。
人在兴奋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冷的,但是过了兴奋劲就不一定。
等到宫门口的时候,江瑟的心情只剩舒畅了。
所以她下马后就将脖子缩起来,沈肆一转头看见她就开始乐:“哪里来的乌龟。”
江瑟的声音闷闷的,也不恼他,反而应和他的话:“长安街来的。”
沈肆打趣她:“刚好我府上池塘里还差一个小王八,公主跟我走吧。”
江瑟又将脖子伸出来,目光清澈不带回避地看着沈肆,不带犹豫地朝他道:“好啊,你去跟我父皇提。”
沈肆没接话,看着江瑟的眼睛,里面有他。
沉默良久。
也是沈肆打破了寂静,偏头突然笑了起来,嘴角荡着弯弯的弧度,笑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他转过头重新看着江瑟,眼里漾出笑意,笑意满上眉梢。
“好。”
他在回答刚刚没能及时回答她的话。
——你跟我走吧。
——好啊,你去跟我父皇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