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这一哭,钱途有点儿傻眼。
他从小到大最见不得小孩儿哭和女人哭,当即就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刚要起身去拿布巾给李香擦脸,却又被李香拉住,听她颤着声音道:“再叫一声,宝儿,再叫娘一声……”原来是被钱途的那一声娘激动的。
钱途出生不久父母就去世了,是跟着爷奶长大的,虽在近不惑之年混到了政府机关中层干部的位置上,却没结过婚,李香年纪比自己上辈子还要小些,看起来却老了不少,他又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叫起来虽有点儿不适,却也没啥压力,只是两辈子第一次叫娘,却把人惹哭了,钱途有些无语,却也能理解她期盼这么多年,终于心愿得偿的那种激动和不安,只得重又叫了声。
这下李香哭的更厉害了,钱途窘迫地转过头,就看见刚刚进屋的钱银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得又囧囧地喊了声“爹。”
钱银全身一震,张张嘴,老半天才使劲“诶”了声,垂下头抹起了眼泪。
二丫三蛋儿眼圈也都跟着红了。
旁边的几个小的,从小四开始看爹娘哥姐哭了,也不管不顾的嚎哭起来。
钱途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好容易都止住了哭,才接着开口往下说:“爹娘,其实我前两天就好了不少,只是这病症拖得时间太长,乍不时有些不适应,所以嗜睡了些,就是爱睡觉,今儿个才感觉顺活了,爹娘,这些年让你们为我操了不少心,我都知道,今后这家里有我,你们可以享享福了。”
“那敢情好……”就是儿子傻的最厉害的时候,李香想的也是要照顾好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大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激动又哭了起来。
钱银看不过眼,说李香:“你说你这人,不欢喜哭,欢喜了还哭,孩子好了是好事儿,你哭哭就得了,咋还哭起来没完没了了。”
“我就哭,大宝好了我心里欢喜,还不兴我哭啊……”李香也有些不好意思,擦擦眼,嘴硬道,说完“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屋里沉重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刚被爹娘哭的吓坏了小四终于精神了,目光炯炯地看着钱途,问:“大哥,天上好不好顽儿,你这回回来,还会回去么?”
他这问题,也正是其他家人心里最关心的,还没来的及问,小四这一问,都看向了钱途。
他来到这里本就诡异,能不能回去,啥时候能回去,怎么回去钱途都不知道,也不敢把话说死,只好故作为难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去……”
钱银和李香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好在很快李香就恢复过来,摸着钱途的手,说道:“不管还会不会回去,你都是爹娘的儿子,有我们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要是我俩入土了,还有你的弟妹们,总能给你一口饭吃,你就安心吧……”
二丫三蛋儿小四小五小六齐刷刷地点头,小六还怯生生地扑到钱途跟前,用小手去摸钱途的脸,耸着小眉头,道:“大哥,别怕。”
钱途一把抱起小六,用额头在她脸上蹭了蹭,用力眨了眨眼睛,压下其中的湿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的决定,也许他从此就会失去原本富足安乐的生活,却收获了他已许久未能感受到的、一直渴望的亲情和家的温暖。
接下来的时间,一家人都觉得像活在梦里一样,直到钱途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大家才想起来,早饭还没有吃完。
饭已有些凉了,李香拿到锅里热了热,一家人坐在桌子上重新吃起来。
二丫心里藏着事儿,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李香硬是又给她盛了碗粥,道:“该吃吃,啥大不了的事儿,爹娘活着一日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进火坑,现在又多了你大哥,有我们护着,你有啥可怕的。放心吧,啊?”
装了满腹的委屈和惊吓,二丫听了这话,心终是落了地,哭的红肿的眼睛弯了弯,眼角却有些湿,“嗯,我知道了。”大口大口喝起了粥,其他人这才放心。
热热闹闹地吃完早饭,太阳都老高了,不下地,钱银也不闲着,找出家伙什拾掇起来,三蛋儿帮着打下手,小四小五小六继续没心没肺的玩儿,李香依旧是带着二丫做针线,钱途则老老实实的坐在俩人对面。
李香边做活儿边同钱途唠嗑,说了不少以前的事儿。
钱途来了有几日了,因是睡着觉来的,刚醒时又惊又怕,总盼着能睡觉睡回去,所以大部分都在睡觉,只是他每次睡觉都会做梦,说是梦,里面却只是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和一个个不甚连贯又杂乱无章的故事,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隔了一层雾,而他就站在雾的这一头静静地看着,感受着心底不时冒出的简单情绪,就像在窥视某人的记忆。
好在,家里人梦里没少出现,他就把知道的都跟着说了些,让李香更加确定自家儿子之前的说法,心也定了下来。
看够了,也问够了,李香心满意足了,这才想起杨氏来,把手中的鞋底子一扔,“嚯”地站起来,黑着脸说了句:“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了了。”风风火火的就出了屋,留下钱途和二丫面面相觑。
不久钱银进了屋,纳闷地问:“你们娘干啥去了,恁的气冲冲的?”
钱途和二丫一起摇头,二丫道:“我们也不知道,娘没说。”又把李香走前说的话学了一遍。
钱银拍了拍额头,刚要去追,想起昨晚两人的对话,叹了口气,到底没追出去。
秋阳高照,这个点儿村里人很少下地,村里栽的树多,道上,场上都有不少,村民们三三两两的散在其间,边乘凉,边或是摆龙门,或是做活计,自然都少不了八卦,钱银家上午的事儿正是最好的谈资。
场边大榕树下,村里几个长舌的妇人就说的口沫横飞,“我老早就觉着钱老二家那傻子不一般,说是傻子,不哭不闹的,也不瞎跑,除了不说话不理人,从小到大也没见他跟左近别的傻子似的脸上带傻面子,这好了跟没好的时候也啥大区别,就是眼睛清灵了……哎呦,你们是没见到,钱老二家那个傻……大小子那时那样子,横眉冷眼的,一看就不好相与,诶,你们说,是不是就因着他脾气不好,才被贬下凡的。”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儿,模样倒也端正。
“说啥呢,人家都说了不是仙童下凡了,就是生了病,你们咋还瞎说八道的……”
“我怎么瞎说八道了,当初那话也是钱银家的自个儿说的,又不是我编的。”
“不是你编的,往后这话也少说,钱银家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让她知道你们说她大小子,小心去……哎?那不是钱银家的么?她这是干啥去?”另一个上了些年岁的妇人远远看到李香往村东走,有些疑惑地道。
“哎呦,那方向不是去她家老院的么?该不会……”孙明家的给几人打了眼色,知道的都暧昧的笑了笑。
叶青家的也在,不明白其中含义,忙问:“该不会啥?”
孙明家的把手中的针线收到针线篮里,一提,笑道:“想知道,跟着去看看不就行了。”
剩下的几个人也飞快的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叶青家的动作慢了些,胡乱把东西往篮子一装,跟着这些人,缀在了李香的身后。
所谓闲极无聊,平日村里的热闹不多,碰上了都想看一看,陆陆续续几拨人都追着李香一路到了钱家老院。
老院的门虚掩着,李香也不客气,一脚踹开,蹭蹭蹭就进了院。
老院院场大,一正两厢,正房足有五间,院子里放的东西也不少,锨、镐、锄、耙子、斧子等各式工具竖在墙角,背篓、挎笼、炭包等堆在一个角落,还有些平日用的上的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李香眼睛一溜,见正房堂屋门口正放着一块压酸菜缸的石板,过去抱起来掂了掂,就进了堂屋。
西屋里,铩羽而归杨氏正心有余悸地躺在炕上歇气,听见门口一阵闹哄哄的赶忙起身,着急毛慌的跑出屋,正瞧见李香抱着一块甚是眼熟的石头,站在西屋灶前。
杨氏立马就急了,怪叫一声就冲李香扑了过去,李香往旁一闪,双手抬起石头冲着灶里的锅就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铁锅碎裂的声音,让正要去拉的杨氏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朝廷对铁矿和铁制品管的极严,即便是常用的锅,价格也不便宜,杨氏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索性也不起来,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哭开了:“作孽啊,你这是让我没法过日子啊,我招你惹你了,李香,你砸我家锅,你个黑心黑肺、天打雷劈的,你不得好死哦……”
李香也不示弱,砸了锅迈步出了堂屋,往院当中一站,单手叉腰,扯着嗓子就开骂:“你招我惹我了?你做了啥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告诉你,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打量我怕了你是吧,敢算计我,也不看看我李香是啥样的人,是不是吃亏的主!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别人打我一下,我打他十下,杨金花下次再惹我,就不是砸口锅这么简单,哼!”
骂完,一甩袖子也不管身后如何,径自出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