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人自有家里人心疼,就不用外人惦记了……”
杨氏正说到动情处,听的周遭的村民都觉得杨氏真真是为钱银一家着想的,一道沙哑的声音蓦地从李香身后传来打断了她,在场众人循声望了过去,就见李香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细高身材,身穿土黄色粗布短衣衫,头上挽着发髻用褐色布条扎起,细眉长眼,端正漂亮的五官看起来有些眼熟,再细看,不少人认出他来,先是一阵沉默,随后一声又一声的惊呼响起:
“这不是……”
“他不是……”
“这……”
“难道……”
这少年正是钱途。因着昨晚想了不少事,睡得晚了,早晨没起来,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浑浑噩噩地起身穿好衣服鞋子,出了屋,就看见大门外似是堆了不少人,钱银和李香站在门口正在与人争吵,而东屋则传来二丫呜呜的哭声,并三蛋儿小四等几个孩子的劝解声,他也没进屋,随便收拾了一下,就走了出去,刚好听到杨氏的话,这才出言打断。
钱银和李香两口子了这会儿都傻了,直愣愣的看着钱途,就像不认识一样,好半晌,李香方“啊”的一声叫出来,一伸手就拽住了少年,生怕他跑了似的,抓得牢牢的,眼睛不错窝地盯着,急急地道:“你……大宝,大宝,你你你……”却是太急了,连句整话都未说出。
安抚地拍了拍娘亲的手,惹来李香更用力的抓紧自己的手,钱途暗中龇牙,清咳一声,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说:“你……你是人是鬼?!”却是杨氏从震惊中醒了过来,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看向钱途的眼中满是惊恐。
其他人受她感染也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一个个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整个巽阳县,各村几乎都有一个半个的傻子,不过愣说自己儿子不是傻的,而是天上的仙童的,却只有李香一个,也因此,她家的这个傻儿子也是远近闻名,被人当做笑话四处宣扬,可现在,钱银的傻儿子就这样大刺刺的站在众人跟前,那一双墨子漆黑如墨,灵动非常,哪有半点儿傻气?
难道李香说的是真的?在场人中有不少人脑中闪过这个年头,看向钱途时眼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敬畏,也有人不信的,跟身旁人耳语道:“这傻子不会是被啥东西冲撞了吧,你看那眼睛看着怪瘆人的……”身旁那人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往旁边站了站,离那人远了些。那人讨了个没趣,讪讪地住了口。
钱途目光在人群中一转,就猜出了这些人的心思,心中哂笑。他既在此时站出来,自是不愿再以呆傻的形象示人,可也不能让人以为自己是个异类,不然下场只可能是被抹杀,好在昨晚他以想好了对策,当即慢条斯理地说:“大妈,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又怎么能是鬼呢?我以前不过是脑袋不怎么听使唤,人实际是清楚的,前阵子伤了头,醒了就发现脑袋能听使唤了,只不过今儿个才算大好,就想出来走走,谁知这么巧正赶上大妈带着人上门。”他的话点到即止,别人能想到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说完,就将目光落在柳瘸子身上,“这位是?”
在场所有人中,最为震惊的就要数柳瘸子了,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他原也没少听说钱银家的这个傻小子,因着自己儿子也是个傻的,虽不至同他人一样讥笑,同病相怜之余却也暗自庆幸自己还没同李香这般魔障。他执意要给自己儿子娶媳妇,而非生育能力不强的哥儿,也是想要给他们老柳家留下一条根,可又不想随便找个人糊弄,听杨氏说可以娶到钱银家的闺女,考虑到她有个傻哥,至少不会看不起自家儿子,这才动了心,谁承想人家儿子竟不傻了,他缓缓地转动眼珠,看向钱途的眼中带着某种狂热。
钱途的眉头皱了起来,与眼中心里只剩下自家儿子的李香相比,钱银还算清醒,忙介绍:“这……这是十六盘的柳当家的。”又结结巴巴地将前因后果跟钱途解说了一番。
“柳当家的是吧,我是这家的大儿子钱途,适才我娘一时情急,伤了柳当家的,我在这里先替我娘给柳当家的赔不是了,至于柳当家脸上的伤,要是需要医治,我钱家可支付诊金。”柳瘸子脸上的伤还明晃晃的挂着,听说自家亲娘把刘瘸子打了,钱途又是解恨又有些担忧,要是刘瘸子为此不依不饶,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说话时就刻意放低了姿态,留意柳瘸子面上并无不满,方又接着往下说:“关于大妹的婚事,我想咱两家当中可能存有误会,其实有算命的曾为大妹算过八字,说她不宜早早结婚,不然于她婆家不利,昨个儿我娘就让奶奶和大妈将这些话传给柳当家的,却不知是否这中间出了岔子,传到柳当家的耳中的话似是变了样,让柳当家的白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说罢深揖一礼,心里默默盘算着若刘瘸子不罢手,该如何应对。
围观的村民们听他说话条理清楚,礼数周到规矩,不禁啧啧称奇,喁喁不止,都猜刘瘸子会如何行事,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素日黑心黑面的柳瘸子竟是一反常态,大度地一摆手,道“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的,至于你家妹子,我家不是那等土匪地痞,可做不来上门抢人的事儿。既然你家实在不愿意,我也不纠缠,不过……”他凑到钱途近前,搓搓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切,压低了声音问,“小……不是,钱……钱途是吧,呃……你是怎么好起来的?你可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嗯……都跟你一样,能够好起来?”他家有傻儿子,不愿说傻子二字,便用嗯带过。
连自己是怎么来了都不知道,钱途哪里敢说都能好,摇摇头,说:“我能好也是偶然,也不知是不是都能好,想来能不能好是要看缘分的……”
柳瘸子有些失望,他也盼着自己儿子有一天能够清醒。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柳瘸子走时有些恹恹的,好在也没深究,让钱银、李香和钱途都松了一口气,虽说他家占着几分理,要真追究起来,还不知道会攀扯出甚么来。
柳家人走了,杨氏还在,周围的村民也都没离开,钱途目送柳家的牛车走远,回头看向杨氏时,脸上再没了适才的谦恭:“大妈,你还有啥话要说?”
杨氏看向钱途的眼中还有些惊疑不定,她可不信傻子能说好就好,肯定是被甚么上了身,只是不管是仙还是鬼都不是她能惹起的,是以一直缩在旁边不敢说话,柳瘸子一走,她见大势已去,再闹下去只是自己没脸,就想开溜,被钱银拦了下来,悻悻地道:“你看你这孩子,大妈还有啥说的,这不大宝你之前不太好,我才为你家多操了些心,现在你好了,大妈打心里为你爹娘高兴,这些年你爹娘为了你可是不容易,你以后可要多孝敬他们啊。好了,大妈家里还有事,就不多呆了,先走了。”说罢落荒而逃。
明明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杨氏态度转变之快,让钱途有些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人走远了,还在想着她是在甚么样的心境下才能说出这番话。
若换做平常,李香绝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杨氏,可儿子比天大,哪里有功夫搭理她,看人走了,就让钱银关门,自己拽着儿子进了院。
门外还有不少村民没散去,有胆子大的就嚷嚷:“诶,钱二叔,你家大宝这是咋回事儿啊,真是仙童下凡了?”
钱银瞪那人一眼,骂道:“小王八蛋,就你话多,我家大宝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啊,他之前是脑袋不听使唤,啥仙童,你二婶子胡咧咧的话你也信?!”
那人被骂了也不恼,抓抓后脑勺道:“嘿嘿,我不是没听清么,那我今后能来找大宝玩儿不?”
“能啊,怎么不能,你要愿意来就来。”钱银耐着性子地道,又有几个半大小子闹哄了几句,人方陆陆续续的散了,只是钱老二家的傻子不傻了,很快就在村里传开。
再说李香,拉着钱途一路径直就进了东屋。东屋里,几个小的都在,正围在炕梢上,中间二丫猫着头蜷坐着,还在低低的哭。李香心里火急火燎地,一拍坐在最外面的三蛋儿,冲着二丫道:“哭啥哭,别哭了,人都走了,没事儿了。
”几个孩子听见了,都仰起头看向她,瞅见她身旁的钱途,小四咧着嘴问:“大哥你起来了。”眨着大眼睛盯了自家大哥半晌,挠挠头:“奇怪,大哥今儿个好像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小四?”钱途不动声色地逗他。
“就是……啊,大哥,你又认得我了!”小四瞠大了眼睛,“这些日子你都不怎么理我,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还好你又想起来了,呵呵……”
小五、小六也跟在他后边傻笑,他们三个小,不懂得大哥和平日的大哥有甚么不同,三蛋儿和二丫不一样,他们是清楚自家大哥是不正常的,往日能说话的时候,也不会这样齐齐整整的说上一句,更别说细看大哥眸清目明,根本没有平日混沌的样子。
“大哥,你……你这是回来了?”三蛋儿看了一眼李香,把到嘴的傻病俩字咽了下去,二丫更是惊讶的连哭都忘了,睁着红肿的眼睛稀奇地看着钱途。
李香没好气地瞪了三蛋儿一眼,抢在钱途前头说:“你们都先一边儿呆着去,我有话问你们大哥。”拉着钱途上炕坐好,迫不及待地问道:“宝儿啊,你告诉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突然就好了?你你你……”一着急,又有些结巴。
“娘,你……”钱途本想说“娘你别着急,慢慢说。”谁知刚说了两个字,李香竟是怔怔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