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宫城青瓦在夕阳中隐没,平城宫阙逐渐灰暗,直至完全没入黑夜。内官跪在门外,他打算进屋给国主点一些烛火。但在外面喊了很久国主宣都没有回应,就在他打算冲进去之时,金贵妃来了。
金贵妃从内官手里接过了蜡烛,推门入内。
宣,他在。耀眼华丽的朝服让他无处掩藏,他此刻坐在黑暗里,看着洒进来的月光出神。他似乎感受到烛火在靠近,张口呼喊道:“别点。”
金希依然吹灭了蜡烛,轻轻地坐到了宣的身旁。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丝温暖让他心定下来。许久才缓缓道:“之前洒进来的是日光,从午时的耀眼到日暮的昏黄。”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现在洒进来的是月光,阴冷刺骨。他们迟早是要吞噬我们的,不是我们躲在屋内就逃得掉的。”
金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把抱住他。但他发抖的身体岂是金希能够控制的。她急得朝外面喊:“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内官大人请来了休静大师。大师看了看,“陛下这是心病,药石就不必了,我陪他说说话吧。”
于是屏退了所有人。没人知道休静到底和宣说了什么。
……
开城的确离王京不远。站在城楼的高处甚至可以眺望王京宫殿的殿宇。
那露出的殿宇屋檐一角上排列着一摞吉祥物。李若松自是不认得,但觉得秦慕琅要在,一定胡说八道地给他介绍一通。想着她那嚣张笃定的样子,他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这时身后有人道:
“这么想她,怎么不在城里再等等她,我看她这几日都是男子打扮,就是等着跟你出城的。”
“平城毕竟安全些。”
李三爷点点头算同意,“你是不知道,吉娜现在可是平城的大红人,金贵妃的坐上客。秦慕琅自是要沾光的。”
李若松想着一笑,“你不记恨她推你下水了吗?”
“我大丈夫,怎会和她计较。”
“那你大人大量也别和我计较,主意是我出的,计划书是我写的。”说完,他眼睛一闭,手臂护着头,一副怕挨打的样子。
李三爷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大哥一般,“我说她怎么知道我怕鸡怕水呢!你为了女人出卖你兄弟。”
李若松见他没动手,噗嗤一笑,手臂拢上他肩头,“在家里我听我女人的。在外面,我还听她的,不过,她说了第一个救你。”
李三爷冷冷看着他,推了他一把,“你救我,我看我救你吧。”
李若松挑挑眉,“行行行,你救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王京城里到底有多少兵力?”
李三爷挣脱了他的手臂,“你看,就平城的小西,过江后应该还有约一二万人。王京原来的守军就算和小西当初在平城的兵力相当,应该有四万人左右。这一加就有约五六万人了。”
李若松听的眉头皱起,这是比他多出十倍的兵力,就算留一半人守城,面对三万人,他的兵力实在太少了。
李三爷还没说完,“你别忘了,我们拿下平城后,很快对平城周边的日桑守军进行了逐个击破,他们多数带着自己残存的兵力也逃到了王京。”
李若松听着瞪大了眼睛,“那王京有多少部队?他们有那么多军粮供应吗?”
他说完突然想起,宋应元的拖拉。其实他出兵开城,宋应元也应带着大部队和他汇合。但几日了他迟迟未见出发的消息。起先他觉得他是醉心宫廷争斗,想操纵新济朝局。但今日听到王京那天文数字的兵力,他突然觉得宋应元应该是在等。
战场上正面作战自然英雄,但是等敌人内部自己的崩溃,何尝不是以逸待劳的好计策。
想完后的李若松轻松了些,“那么多兵力,很快会把他们的粮食消耗殆尽。到时候我们只要等上一等,他们自会投降。”
李三爷干笑了笑,也不反驳,朝旁边兵士吩咐了什么,然后叹了口气道:“对面撑不撑得住,我不知道,我们自己可能很快也要撑不住打道回府了。”
李若松一脸不解。
李三爷愁得发疯道:“本来说好的这两天让僧兵每人带着粮食来开城驰援的。人没来就算了,粮食也没来。我听人说,新济国的那个国主硬是觉得皇城里有鬼,强留了休静大师在皇宫里帮他驱鬼。”
“郭再佑呢?”
“他呀,更别提了,新济国主虽然力排众议,否决了朝堂立刻解散义军的决议。但转头却一顿操作,变相地要把义军收编。给了他们番号,让他们义军统计姓名,核对身份,接受新济国朝廷的调派。我怀疑他们很快要给郭再佑封官,但绝不会把义军由他调遣。这应该就叫架空吧。”
李若松感到一股子熟悉的感觉。大明的官场何尝不是这样,打着为国为君的旗号,不断打压干涉前线战事,像极了绵软捆绳,束缚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在面对敌人时全然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他又开始想她了,一想到平城里除了她还有宋应元,他的身体便如被蚂蚁爬过般浑身难受。受不了的他立刻道:
“告诉宋应元让他速速来开城会合,否则我们就要回平城向他讨粮了。”
他刚说完,一个满身破洞,单薄衣衫的男人被扔了进来。显然拎他的人觉得他恶心,还不住地擦手。这个可怜的脏物,瘦得脸颊凹陷,肤色泛黄。朝李若松跪拜之时,显得晕晕的,跪下后好不容易才扶着一旁的凳子爬起来。
“说说你看到的吧?”李三爷朝他嚷着。
翻译立刻翻了过去,这个脏东西双眼紧闭,嘴动了动发出呵呵的声音,却愣是没有蹦出其他声响。
翻译见状给他找了个馒头,递了给他。他一见,眼睛立刻睁开,双手一把夺过馒头,三下五除二就把馒头吃完了,还用嘴舔了舔手上的细屑。
他还要了杯水,翻译气的踢了他一脚,却还是乖乖的给了他水。他喝下后润了润嘴唇,才张口道:“他是新济国人,讨饭已经多时。自从王京被日桑人占了,他也不敢在王京待了,每天就生活在王京附近的山上。但山上人多,他实在没吃的了,便想着溜进城去。这些日子他每日便在王京城门口晃悠。”
他说到这,又用手招了招,翻译似乎骂了他一句,又给了他一个馒头。
他吃馒头的确快,一会就吃完,可能吃得太快他都开始打嗝了。让李若松和李三爷看的很是讨厌。
但那人似乎看出李若松他们眼里的不满,立刻利索道:“这些日子我每天躲在城门口的树林里,每天都能看到一队队的日桑士兵出城。”
“从哪个门,向哪里去?”李若松急急的问。
“南门,朝南去。”
“每天多少拨,多少人?”李三爷站起来问。
“从早上到晚上没有停过,好多好多人。”
“就今天?”
那乞丐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缓缓弯下,直到一只手五个指头全部缩在他的手掌里。
翻译立刻明白,“走了五天了。”
那乞丐见哇哇的又喊,翻译立刻翻译道:“今天还在走。”
李若松和李三爷对视一眼,脱口道:“他们要逃?”
李若松有些不敢相信,怔在那里不说话。
李三爷却坐不住了,“大哥我们不送送他们是不是显得我们太没诚意了。”
……
平城宫阙,他的主人宣终于下床走动了。内官急急地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他。却突然觉得陛下怎么轻了那么多,才一天的光景,这还是他的国主吗?带着这个疑问,他偷偷地看向他,见他面带青色,眼神空洞,像极了鬼。吓得他当场脱了手跪下。
没人搀扶的宣晃了晃,终于沐浴在银色月光下。他不再惧怕,因为他知道不管是日光还是月光总有交替的时候,他大可不必惧怕这月色,即使他是李若松这样的狠角色。
李若松率兵出城不算低调,他们个个骑着高大的骏马走在朱雀大道上向着南门走来。满身盔甲从头武装到脚,耀眼的金属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最前面的部队人人手上还扛着三眼火铳,金属的钢管沉重的压在他们肩头,让他们无人敢靠近。
作为国主的宣本大可不必前往的。但他实在太想回到王京,收复山河了,便只带了自己的内官等人,急匆匆的来到平城南门。
有人拦下了李若松,向他指了指城楼里的房间。李若松也不下马,顺着那人的手指朝城楼里看了看,满脸戏谑的笑了笑。
宣看到了,面色一沉,却没有发怒。
“李将军大军开赴开城,什么时候和日桑人一战。”
“战事瞬息万变,这我可不好说。”
宣炽热的心仿若被人泼了一把凉水,他咽下了凉水产生的气,“我朝工部已经选好了风水宝地给将军立祠。待将军打下王京,想必那祠堂就已经修好。我朝百姓定不忘将军功劳,千年万年供奉将军。”
李若松听后并没有感激涕零,而是露出一种看傻子的笑,“国主,我也姓李。”
宣听后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我父亲曾说自己是白济王族后裔。这平城是白济国旧宫吧?难怪我那么熟悉。国主其实我们离得很近,修什么祠堂,来日我把家搬这来就是了。”
宣的脸色由愤怒的赤红很快转成了阴冷的黑色,他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若松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国主以前不是打算举国归附大明吗?怎么眼下一个北边的平城就不舍了?其实也不用现在就答复我,等我打下王京再谈不迟?”说完便拂袖离开了。
眼看着大军浩浩荡荡向远处开拔,宣被折磨得脱力,直达深夜休静的开导才苏醒。
“陛下,谁说日光过后一定是月色呢?也许是乌云密布呢。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