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岚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了句稀疏平常的话,“可否一生平安顺遂。”
近半年来夜阑以各种方式从他这了解更多关于亲身父母的消息。
那轮明月是夜阑的世界里最无暇的光。
他无权辨明这枚月亮是天上月还是水中影。
“极恶之徒,劫难不断。”
“可有化解之法?”
“天传命,不可违。”
和猜想的并无差别,夜岚也从未抱过希望。
“命数如何?家人何在?”耳畔,夜阑的声音沉闷,似有连绵阴雨。
夜岚都将其如数转述。
“子生于渊,进险,退亦险,招祸盗运,敲骨吸髓,而后成大业。”
老人只用一句话回答了夜阑的第一个问腿,但所言皆对另一个疑惑给出了解答。
这便是夜岚他们为何会被亲生父母生而未养,弃之寒冬。
夜岚长抒了一口气。
至少他不是从球里蹦跶出来的。
故作天真地开口道:“先生可是神仙?”
“这世上的神仙被杜撰的居多,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异世罹翁。”
老人一直挺直的脊背也终是承载不动地弯下,夜岚在他的脸上清晰地看出满面愁容和历经红尘劫的沧桑。
‘你倒是和天命司的那些人不大相同。’
‘与天做局,定胜负,而无高下,虽九死吾亦不悔,只谋胜天半子,既然给我预知祸患的能力,那我便做那勇与天命争高下的博浪少年。’
两名少年朝气蓬勃,结伴而行,相谈甚欢。
片段的画面出现在夜岚脑海中却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恍惚间他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从哪里见过。
这种认知让夜岚莫名地将不合时宜的话说了出来。
“曾听闻激湍之下,必有深潭,不知是潭之故亦或是湍流之变。”
“两者皆有之,故此为天命。”
“我倒是觉得从另一方面来说,急湍止于深潭。”
“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老人故作云淡风轻的语气藏不住话语里的沉痛,他又将身子挺得很直,似乎在竭力隐藏自己真实的内心。
夜岚突然就懂了。
似乎有人也想止住那湍急的流水,但他输了。
“与天做局,定胜负,而无高下,虽九死吾亦不悔。”记忆里那个看不起面庞的少年的话被夜岚脱口而出。
“虽九死吾亦不悔。”老人眉毛紧蹙难以置信地看向夜岚,似乎有满腔的话想说。
只是最终还是没再多说半句,所有踌躇都化为一声长叹,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七个字,踱步便往院子里走。
“天传命,不可违。”
耳畔传来老人一句彻底的自我反驳,而后融入逐渐被侵蚀的寂静之中。
夜岚在竹林里一路呼喊,兜兜转转既寻不得林间小院也找不回林春的身影,竟是逐渐回到了原路,走出了竹林。
令夜岚惊讶的是他所百般寻找的林春此时正蹲在来时的胡同路缩作一团。
他双手紧攥,一只放于胸前垂目注视,一只垂在腿侧,整个人藏在屋檐覆盖的阴影之中。
“原来你在这,怎么突然不见了。你可有见到那位老人?”虽然直觉有些不太对劲,不过并不妨碍夜岚快步走去。
听见了夜岚制造出的声响林春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贯的嬉笑,紧绷着脸,眉头紧皱,咬紧牙关,可以说是对着夜岚瞋目裂眦。
夜岚心中无顿恐慌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那道声音不是猫对吗?”
林春缓缓松开紧握的手,好让夜岚对他所握之物一览无余。
那是一枚小巧的银铃,小姑娘所佩戴的,原先是四对,此时只有一个正孤零零地躺在林春沾上血迹的手心里。
正是夜岚所听到的铃声的来源。
“是。”
看着不做辩解的夜岚,林春只觉得失望透顶。
他攥紧铃铛,埋下了头,闷声说到:“我曾以为我们是知己,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会互相支持。”
许久的沉默,两人皆是无言。
林春似乎想通了,抬头看向夜岚:“你救不了她,但我可以,就算这个代价是要被赶出落雁山,那也值得,我不希望你再阻我,擅自珍重。”
他自顾自地说着,待所有情感倾泻完后,抹掉眼眶坠下的泪珠转身离开了巷子。
夜岚回首望向那片翠绿的竹林。
枝叶在风声中簌簌摇曳,望不到尽头,但他本能地猜测,这座山上藏有属于拘魂的秘密。
他像天然的屏障遮盖住了布满白骨的野兽洞穴。
夜岚知道冷漠也是一种恶。
来自深渊的那抹黑色沾染上他,一步一步拉他共沉沦。
他心中无奈自嘲,真倒是应证了那位老人的批命。
“若林春生在青月峡,其高风亮节,日后定是万人敬仰的大师兄。”
夜岚并没有急着回去,倒是有闲工夫和夜阑调侃,似乎这样才能不被心中的愧疚所动摇。
“他真的是天生的剑客,对于身边的不平事,能救则救,救一个是一个,他的正义是公允的,就算是烧杀掠夺之人遇到危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
“他常言:持剑者正也,形端影直,剑之所指,无愧本心,高山景行,不污君子之名。林春真的做到了心有浩然正气,身负星河皓月。”
夜阑听着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密友,直到夜岚开始贬低自己他才开口到,“处境不同,忧思不同,不必以一尺来度万物。”
“不,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夜岚并没有将话说完,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一路走向平秋谷。
他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却也是最好的决定。
他也一脚踏上了皑皑白骨所铺就的登天梯。
连着几日都没见到林春,夜岚有些失落。
今日是他们这些孤儿前往轮回阁的日子。
此次一别怕是十年之后才能再得相见。
夜岚收拾好行囊,带着用布料包裹着的看不出剑样的‘会友’,来到了秋收场。
‘秋收场’是秋湘院最大的一片空地。
如今被提前封闭起来,只提供本次试炼的人员进入。
平日里的热闹劲褪去。
硕大的地方只站着包括夜阑在内的四十三人,显得格外的空旷、冷清。
等了片刻,巧娘带着一帮子人,拉着几个巨大的笼子姗姗赶来。
夜岚够着脑袋朝着笼子里看去。
笼子里铺着软垫,各种类型的动物幼崽在里面沉睡、打闹。
他一眼便瞧上了一只和‘妄兽’很像的小黑犬。
‘妄’是拘魂藏书里的生物,成年状态站起来大概有成人高,头顶独角,形似犬,耳似狐,豹子尾,浑身漆黑,脚踩紫金云纹,身姿矫健,是天生的狩猎者。
拘魂的藏书不对平秋谷开放。
那本书虽是祖师爷收录,但其中所描述的生物并不存在于世,长老便将其送往秋湘院作为怪志读物。
巧娘安排人将笼子推至夜岚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开口道:“在我的故国,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只要他们够铁够硬,子民便能直起身子骨做人。伥鬼之于拘魂也是撑起这片土地的脊梁骨,你们也是拘魂的将士。”
巧娘口中的故国不是天元国。
而是二十年前被天元所灭,一千六百七十九人自刎于故都的古月国,也是如今的月族。
这是属于巧娘的秘密,就连林春她也未曾提及过。
这些秘辛皆是夜岚亲眼所见。
四年前的相思团圆节,他还是嗷嗷待哺的年龄,巧娘将他们哄睡,对着月色掩面痛哭,不断回忆着过去的峥嵘岁月,忏悔自己一走了之的决然。
出于好奇,夜岚曾找遍史料,翻阅关于古月的记载,却都一无所获。
只在歌颂天元国君功德的实录中找到语焉不详的一句歌谣:‘万里红,收古月,焚百书,灭姓氏,入汀湖,改月族。’
巧娘收敛眼中的悲怆,拍了拍身前孩子的肩膀,“你们正在做一番伟大的事,今后你们便是保卫落雁山荣誉的一份子。”
她又指了指身后的笼子说到:“以后的日子得你们自己来,去挑挑喜欢哪个,他们日后便替我守护你们了,要好好待他们,听你们兄长说,他们的伙伴们有的到现在都还陪着他们呢。”
说是让他们挑选,其实对于每个孩子的喜好她心里都有谱,都是依照喜好来的。
夜岚顺利地得到了‘奶妄’,抱着他爱不释手。
等巧娘将衣食冷暖各个方面逐个叮嘱完,时间实在是不多了,夜岚这才将奶妄背在身后,拿起‘会友’,跟着大部队一同整装待发。
众人临走前巧娘对着他们行了拘魂最高规格的礼节。
“我知道前路很苦,但你们有你们的铮铮傲骨。”
孩子们哭哭啼啼地惜别巧娘,对着她一再保证,他们一定能顺利通过考验,他们长大了要保护她。
“等一下!”
身后传来一声呐喊,伴着厚重的喘息声,一听便知此人是一路跑来的。
正是几日没见到过的林春。
林春抱着一个长盒子气喘吁吁地来到夜岚面前。
他先是将夜岚手中裹得看不清模样的‘会友’夺走,然后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在夜岚手上。
“‘会友’我替你保管,十年后你自己找我取回,不许失约。”
说罢他便松开了手,目送着夜岚他们一行人步行上山。
望着手中的盒子,夜岚的眼眶微红,竟有泪珠摇摇欲落。
只见木匣上刻着短句,点横撇捺皆是熟悉的笔势,其上如此写到:
“赠君青莲剑,愿斩前路难,此生未有涯,日后还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