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终于过去,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全副武装的京司护卫上,鳞甲折射出无数细小的光晕,那枪头的新绑的红缨随风而动,拿着锄头、木棒等家伙什的庄稼汉不禁倒退一步。
袁美衣被苏大夫拉到一旁:“趁还没闹大,你赶紧走。”
“我不走。”
“我的大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被袁太医知道,我就甭想在京城混了。”
“我这不是贴着伪装嘛,谁能认出我就是那个二十三岁还嫁不出去的袁美衣。”
“呸呸呸,敲木头,敲木头,快快快,怎么能说自己嫁不出呢,你要是再这么胡闹,可就真……”
“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我袁美衣哪怕一辈子不嫁人我都不怕。”
“我怕好了吧,我怕,快快快,看在我是你师兄的份上,让我多活两年好不好?快回去……”
“嘘,有人来了!”
“谁敢动我相公!”
小路尽头,李德音骑着一匹马,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头上的珠钗因为一路颠簸所剩无几,脸上的浓妆更是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痕迹,可是,宋子清从来没觉得,她这么美。
“德……德音。”
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李德音整了整衣裙,从容了走过来,还给了那个男人一个安抚的笑容。
单纯的一个口型,宋子清却看得分明,“有我”,她说。
“二叔大驾观临,真是让侄媳这个小庄子蓬荜生辉啊!哎哟,恕媳妇眼拙,这位大人是……”
“理刑司的李大人,理刑司侄媳该听过吧,男子进了就没有完人出来,女人……呵呵,就出不来。”
李德音莞尔一笑:“二叔又吓侄媳不是,咱自家的事关上门来自己解决,外面的人哪理的清啊!”
宋云护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还是侄媳懂事。”
两人相视一笑,李德音的识时务也让理刑司大松一口气,不闹出什么事最好,就带人出趟城,轻轻松松十万两。
“子清啊,你入赘的事当初族里也不同意,但人伦孝悌是立足的根本之道,子不言父之过,你却因此生恨,累及生父性命,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念在同族的份上,族里决定放你一条生路。”
“二叔真是大义,不知生路是……”
“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族里就在不追究。”
李德音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像是思考了半天突然朝着四周的京兵看去:“二叔倒是好意,怕是我们前脚走,后脚就张扬开了。”
“李大人跟叔父是老交情,也愿意为你父亲留下一股血脉,只是上门是客,自要好好招待。”
“招待,怕是用银子堵嘴巴了。二叔是这个意思吗?”
宋云护的脸立刻沉下来:“侄媳是不是想进理刑司看看。”
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就从来没听说过女人进理刑司的,管你是不是冤枉,进了大门就等于失了清白,女子再无颜面活在世上,哪怕你不死众人的唾沫星也会将你淹死。
“二叔这般好意,我夫妻二人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李府家大业大,一时怕是走不了。”
“这不有你二叔吗?子清,你放心,你二叔还有你诸位叔公一定帮你看好家业。”其他几位族人终于忍耐不住。
宋云护转了转手上的板子:“子清认为呢?”
李德音喉咙里发出一阵笑声,越来越大,嘲讽之意分外刺耳。
“真是天下第一好叔父啊,不但亲自给自己的侄子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还能不计前嫌为他寻谋生路,叔父若是不做官,当个账房先生一定日进斗金,这算盘打的真真是好。”
袁美衣躲在人群后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仗势,可是看见李德音游刃有余的样子,她真是好生羡慕。说起来,她还比她小好几岁呢。
“哼!李府是做生意的,命跟家业之间哪个贵重,想必侄媳心里有权衡吧。”
若是之前还虚以委蛇,那么这句话就是让你做决定了。
李德音走到宋子清身边,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二叔的意思我明白了。能和相公亡命天涯我德音绝无二字,只是要相公背负一生骂名,我李德音宁死不从!”
她挥了挥手,围在身后的家丁农户退了下去。
“子清,那就别怪二叔了。”
“唉!没事孩子小,调教调教就知道,命跟其他东西没有可比性。”李大人走上前拍了拍宋云护的肩膀,两个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是对家里的劣童束手无策,动动手,只能关起来慢慢教养了。
“相公,怕不怕?”
“不怕,我知道你回来救我。”
若是李德音配合那最好不过,若是反抗,那就抓起来,反正他们是宋子清的同族,又是长辈,管教晚辈谁又能说什么呢!
袁美衣眼见着对方要以孝压人,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她抓紧腰上的荷包,就在伸手的同时被人一把拉住。
“住手!”突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
宋云护脸上的表情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怎……怎么,是你?”
“很意外吗?怎么就是不能是本王了。”
“阳陵王?”袁美衣脱口而出:“他怎么来了?”
苏大夫不理会只是厉色问道:“你想做什么?撒你的药粉吗?这么多人你能统统毒死吗?袁美衣,这可不是闹着玩,你学的是医药,不是毒药。”
“可我永远也不能医人。”
看着她的眼睛,苏大夫最终叹息一声:“别动手,看看再说。”
皇城里面,一顶宫轿拐过一道道宫门,最后在后宫的慈宁宫停了下来。
案前禁卫军正一丝不苟的禀告着,上位的天子露出一抹笑意。
“哦,皇叔出城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旁边低眉顺眼的大公太监躬身说道:“陛下,阳陵王妃十年前跟宋云景和离了,但是却留有两子一女。”
想到那一场闹剧,天子终于笑出声:“还是个护崽的。”
这话说的粗俗无比,可是想想阳陵王那个大老粗,一副山大王的做派,便也怪不得陛下如此打趣他了。
阳陵王妃孟氏可谓一代奇女子,和离之后还能二嫁,当时嫁入皇室可谓轰动一时,只是到底一女不事二夫,这十年来孟氏和阳陵王多在封地,对宋家子嗣更是不闻不问,年前因为皇上五十大寿才又一次踏入京城。
没想到这次竟然惊动阳陵王亲自出手,可见对那孟氏的重视。
“王……王爷!下官参见阳陵王,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不如改日扫榻以待,我们……”
“谁跟你我们,我们,别整那些虚的。”阳陵王挥了挥他壮硕的手臂,马鞭儿从一众人前闪过,指着宋子清和李德音说道:“这两人你动不得。”
宋云护脸上有些难堪,还是恭敬的回话:“王爷,这是我们将军府的家事。”
“我已经入赘到李家,已经不算你们宋家的人了。”宋子清突然说道,那“入赘”两个字说的掷地有声,仿佛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放肆,你还有没有我们宋家男儿的骨气了!”宋云护气的脸都红了。
“要摆你族长派头回家去摆,老子忙着呢,赶紧给我扯了,这两人你动不得。”
“王爷允禀,这宋子清夫妻二人离经叛道犯下大罪,致使……”
“嘚吧什么啊,本王管他犯了什么罪,带走!”身后几个护卫就要上前抢人。
阳陵王懒得理那些官司,看着前妻生的孩子也是一脸郁闷,该死的宋云景,为啥他的崽儿长得这么好看。
看着阳陵王竟然要说动手就动手,宋云护一行人脸色有些灰败。十年了也没见那孟氏出过头,谁晓得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横生枝节。
李大人上前一步,朝着宋云护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他可不怕这位出名蛮横的王爷,在京城这些藩王就是断了手足的长虫,不想被天家盯上,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也得乖乖卧着。
“呵呵……王爷且慢,这二人因谋害生父已被我理刑司收押,王爷怕是今天要空手而归了。”
“放肆!干阻挠本王,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
“王爷!”阳陵王身后走出一位青衣打扮的男子,若不是额头上一条刀疤,更像是为风姿卓越的教书先生:“我家王爷性子急,怠慢了。”
“好说好说,还是这位先生通情达理,这事说大也不大就是个家事,说小也不小毕竟牵扯了人命,若是王爷插手反而害了他们。”
阳陵王可能没听明白,但众人哪位不是人精,这分明就是说若王爷插手,理刑司就要接手这个案子了,可若是他们的家事,那么任何人也无权干涉。
“在下明白了,只是还请大人解惑,不知这二人所犯何事。”
“伙同他人,谋害生父。”
“可有证据。”
“祠堂的供奉看见宋子清带着一个江湖骗子闯进将军府家庙抢走病重的宋云景,当晚他就传来死讯。”
“一个奴才这上下嘴唇一碰,就将谋害生父的罪名安到一位声名远播的孝子身上,这未免太轻率。”
“族人也可为人证,药方,药渣,药店皆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理刑司自然有权抓人。”
“对对,我们都可以作证,此子顽劣不堪,离经叛道,谋害生父,其心可诛!”几位宋氏族人连忙说道。
“你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你们不顾父亲重伤,将人困在阴冷的祠堂里,是你们要加害父亲。”
“子清,识时务为俊杰,你如何狡辩也无济于事,王爷只是一时不察,你这样的身份最好别连累了王爷的英明,若是你冥顽不灵牵扯到王妃身上,怕是……”
“住口,这跟王妃又何关系。”阳陵王气的差点拔剑而起。
却是那位先生拦住了他:“王爷勿闹,他人有他人的造化,我们强加阻挠怕是坏了人伦。”
阳陵王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己的长史,后者摇摇头:“时间太紧,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在,怕是无能无力了。而且,王妃也说量力而为。”
最后一句话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宋子清听到了。
量力而为,而不是“尽力而为”,一字之差道尽了这段“母子情。”
宋子清身子晃了晃,朝着阳陵王躬身作揖:“子清多谢王爷费心,王爷的恩德他日再报。”
宋云护大松一口气,那孟氏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夫人,亏他刚才还高看了她:“带走!”
怎么会这样?
袁美衣不敢置信,量力而行,这是一个母亲该说的话吗?
“住手!”
三番两次被打断,哪怕是宋云护脾气再好,此时也无法心平气和的说话了:“再阻挠理刑司办案,就地解决!”
“你要杀我?你们都听到了啊,是他亲口说的,要杀他的亲哥哥。”
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云护头皮发麻,轰的一声,知觉仿佛抽离了身体,差点栽倒在地。
寂静了几秒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慌乱:“鬼!鬼啊!闹鬼了!”
残破的灵堂前,宋云景身着一身白衣,怀里抱着一个破败的牌位,安安静静的站在人群后面,若不是他出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噗呲”一声,袁美衣差点笑出声,这个人真是为老不尊,竟想出装神弄鬼的办法来,不过看着倒想那么回事。
一身白衣飘飘,倒有几分仙气,加上他面如白玉,唇若抹朱,比起一般女子都楚楚可怜,哪里有半分鬼样。
可一般人哪敢细看,一听他的声音就吓得瑟瑟发抖。
“你……你……”一位族内老叔公眼睛一闭背过气去,那些胆小的已经诺诺的跪趴在地上,开始磕头。
“放过我吧,不是我害你的。。”
“不干我们的事啊,都是二房干的。”
阳陵王也是一众也是一阵错愕,可他毕竟是武夫,身旁还有护卫队长、长史几人。
“王爷,别怕,是人。胸口还有起伏。”
但宋云护和理刑司不知道啊,他们虽说是三品大官,可也是文弱书生一个,连着派了几拨人过来,灵堂都砸过一次了,对宋云景的死早就深信不疑,这时候也是膝盖一软,战战兢兢。
“大……大哥,大哥……你……你别怪我,不是……我,不是我。”
“你要杀我。”宋云景一副委屈的表情,十几年没见过了,但是宋云护认得啊,这分明就是当年他将哥哥推到湖里那次,被救上来时他就是这一副表情,带着少年的天真和委屈,更多的是控诉。
呃,这幅表情像极了袁薄衣,袁美衣静看的出神了。
宋云护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窜上脊背:“没……没有,不是我,大哥,真的不是我,是娘!是娘要害你。”
看到他这副推脱责任的无耻样子,宋云景差点被气乐了:“你们要我命,还要我儿子命,怎么就这么狠呢。”
“大哥,我错了,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宋云护只觉得一股凉意窜上心头,鼻尖充斥着一股浓厚的香烛之味,头更是摇的不停:“不,不,我不跟你回去,大哥,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
一个硬物抵上他的额头,宋云护睁开眼睛便看到朱笔写成“宋云景”三个血淋淋的大字,一股热流直窜下腹,红色的官袍深了颜色。
阳陵王忍不住笑出声。
有的人惊叫出声:“他是人,他是人,鬼没有影子,人才有影子,他不是鬼。”